二、阅读布兰达·希尔曼
相较于夫婿哈斯“稳扎稳打”的写作风格,布兰达·希尔曼(Brenda Hillman,1951— )的诗风显得大胆、灵动、不按牌理出牌。在当代美国诗坛,希尔曼可谓写作题材最兼容并蓄、形式力求创新的诗人之一。她的诗作元素多元:既有的文本和文件,个人的冥想、观察,文学理论……皆在其中。评论者常以“诉诸感官”和“散发冷光”二词形容她的诗作。虽然写作主题每聚焦于生态环境、地质情况、政治、家庭和心灵探索,但希尔曼不断地在形式和声音上进行实验。在与莎拉·罗森萨(Sarah Rosenthal)的一次访谈中,希尔曼如是描述自己对形式的理解:“制造形式是艺术家的工作,不仅要制造,还要容许。容许形式。所有的艺术家都与形式维持一种不同的关系,也对形式保持不同的理念。……我认为当你想要开疆辟土时——我心中有股拓宽抒情领域的渴望——就必须心存贪念,贪心地想做到能力所不及之事,而且始终能预见失败之必然。”但她同时表示:“我希望无论诗歌必须经过怎么样的实验、开放、狂野和探索的过程——我指称诗歌,因为我觉得当我写作时,我是受其操纵的——都要维持人类经验的样貌。”的确,优秀的诗人除了擅于驾驭文字、以文字为生(live by the word)外,也必然是居住于人世(live in the world)的。诗人玛乔莉·薇莉希(Marjorie Welish)曾盛赞希尔曼对形式与题材所做的大胆处理:“希尔曼为其所写的每一首诗创造各自的实验性架构,让词句在设定的架构中偏离常轨,破坏性地创造意义。她借好几个不同语体的题材,让经验的采样更形繁复,以实验的形式将抒情时而抛入象征的失序,时而呈现自然主义的细腻观察。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她笔下,抒情诗仿佛也具有了政治使命。”
即便在第一本诗集《白衣》(1985),我们也已可见希尔曼别具一格的诗想与写作技巧。以《三首梨形小品》为例,虽是二十岁之作,但文字精练,切入点特殊,以梨暗喻现实人生的不同面向:婚姻生活、心灵状态和价值取向,语调平淡却蕴含批判、嘲讽,此时的希尔曼已然能透过既定形式传递开放的意义,展现将生活经验翻转出新样貌的潜力。在《死亡小手册》(Death Tractates,1992)和《明亮的存在》(Bright Existence,1993)中,希尔曼以灰暗、沉吟的语调述及密友的亡逝,让生命的光影不时地在诗中交错,进行对话、辩证,试图说服自己接纳人类无法永恒此一事实:“如果没有这影子与这世上拒绝/它的任何事物间的/某种合作,将一事无成/所以你邀它进来——//给你慰藉也给你惊吓的黑暗的存在——/无法驻留的明亮的存在——”(《黑暗的存在》);“在春天,巨松们等得有点急了/野花启动/它们的大环,在地底下//而兰花,年年回到/林地上/相同的斜光/奋力向自身的边缘推进。……”(《明亮的存在》)。大自然之美无疑是提供慰藉的来源之一。在《花现》一诗,她以灵动的文字、细腻的笔触描述自然美景的变化以及乍见花开的欢喜:“每到这时节,这只/不自在的黑眼总是四下俯瞰风景/一丝不苟拔过的一道四十年代/弧形眉毛仿佛乐曲里的延长记号//看着粉红色的诸般现代变奏/一路直到欧基里德大道……”对自然的真心喜爱,是希尔曼日后写出诸多关怀生态环境之诗作的原动力——因为欢喜,所以心动,所以担心失落,所以大声疾呼,所以抗争。
诗集《砂糖》(Loose Sugar,1997)的出版让希尔曼在美国当代诗坛声名大噪。这本诗集颇具实验精神,风格多样,除了日常生活经验,举凡书本引文、括号内的附加说明或空白、财务报表……皆能入诗,有论者认为《砂糖》是伪装成诗集的炼金术秘籍,或者是伪装成炼金术秘籍的诗集,是“出神”(trance)和“机遇”(chance)支配下的产物,譬如《河流之歌》里如自动写作般跃然纸上的缤纷想象。希尔曼将此书的主要素材——爱,性,青春,时/空,绝望,后殖民论,糖——动人且神秘地变形成自己的哲学之石,让语言与生活合体,让当下与过往、肉体与灵魂、思想与情感产生某种对应关系。书的五辑都有各自的双重标题,譬如“空间/时间”,“时间/炼金术”,“难题/时间”,或“时间/工作”,两者既非对立,也非合谋,而是对话,触及生活的甜蜜交谈。希尔曼小时候住在巴西,父亲在糖厂工作,常有贫民区的男童上门以葡萄牙语(“母亲的语言”)向他们讨糖。因此对诗人而言,糖是珍贵、温暖却又会快速用尽、容易流失的物质,是绝佳的隐喻:“后来——在我随后的人生——时间就像温暖的糖/某种与请求相关的近乎虚构之物。”(《砂糖》)。希尔曼的时间砂糖主要是用童年巴西的甘蔗提炼、磨制而成,借由记忆中的风景,希尔曼思索也探索语言(母亲的语言,阴性语言)的可塑性。一如散装的砂糖,此书的关注是多焦点的,带给读者的喜悦也是多重的。
诗集《卡斯卡迪亚》(Cascadia,2001)和《史诗里的风之作品》(Pieces of Air in the Epic,2003)运用复杂的结构达成佛瑞斯特·甘德所谓的“诗的建筑学”。希尔曼曾说她在写作《卡斯卡迪亚》时,其中有个意念是源自大学时代读到的超现实主义先驱布列东(André Breton,1896—1966)的作品,摆脱理性的枷锁,追求完全的解放,而表现出一种随机、偶发式的创作方式与实验。她随心所欲地选择文字,然后强迫自己用那些字去锁定纸页上的其余内容,譬如在《一种地质学》(A Geology)一诗中,她用“定角字”(corner words)——在一页的四个角落各置一个字——主导一首诗的内容,让它不至于飘浮。《卡斯卡迪亚》关怀大众文化、加州风光和群体认同的伦理,是希尔曼生命元素(土,风,水,火)四部曲的首部曲,接续的则是《史诗里的风之作品》,《实在的水》(Practical Water,2010)和《着火字母的四时之作》(Seasonal Works with Letters on Fire,2013)。
从《实在的水》各辑的标题——“关于国际的水”“关于共治区的权威”“关于你工作的月份以及你无法工作的月份”和“关于当地的溪流和沟渠”,我们可探知其作品的关注面向:国际主义、社会关怀、良知责任和生态诗学。希尔曼自其身处的社会取材,以作品向它致意,为它发声。她忧虑生态环境恶化:“沿冲积平原高压线铁塔,邻近/湿地,地下电缆管道与下水道,在/紫水晶色的早晨,清朗经过被流放的/海鸥,面纱般的油,乌黑的舞者/与水流,有时让人觉得真是够了。”但并不绝望:“未知的未来自己包裹好自己,等候如/一只幼虫,栩栩如生且清醒——”(《沙加缅度三角洲》);“未来以现在式之姿展现/现在怀抱着一个无止境的未来”(《出神》),因为“一个漂亮的无政府主义者对我说/并非伟大的爱恰好出现了/而是发生过的事成就了你伟大的爱”。
《着火字母的四时之作》是希尔曼的生命元素四部曲的压轴之作。她狂放但干练地驾驭着生活:教学,仪式般的春分,蜂群崩坏症候群的苦恼;太空垃圾,政治阻力,无人驾驶的军用机群,管理上的难题,以及进退两难的一切。“月桂树下的蝾螈”和“呼噜噜穿过鳗草的鲱鱼”逃不过她敏锐的目光。《着火字母的四时之作》一书的题材涵盖面极广,希尔曼“以高度活跃的想象力拧绞现实”,字母的符码生动地展示令人惊艳的炫技,各式音响的鸟鸣顺势加入,对现状的挑战强力全面地展开。此书奏出“无政府主义的音乐”,激发出对不稀释之爱的渴望,以及唯有多样形式(非传统诗型,文字解构,散文诗,图象诗……)方足以支撑的畅快义愤。这是独一无二的作品,字母着火了。
希尔曼抗拒传统形式,抗拒讲理,抗拒逻辑叙述,为文字夺回自治权。在有些诗作里,希尔曼虽以知性思考为导向,但她让文字自体分裂,让意念随机生成,和意象衔接、融合。此时的她弃守文字驾驭者的身份,甘心成为被文字操控的诗的乩童,或者与文字共戏耍的同伴,譬如《两首夏日的晨歌,仿克莱尔》和《在工作时模仿一只松鼠》,她让字母跳脱原先所属的文字,即兴发挥,重整编队,让自创的声音成为书写的利器,文字的非调性伴奏。这样的诗作除了抗拒传统,也抗拒翻译。我们只能揣摩其用心,模拟其写作策略,让中文字也自体分裂(保留拟声的子音)玩解构的游戏。翻译于是成了艰难无比的挑战与乐趣无穷的再创作。譬如在《出神》一诗的第三节,原文是:I left the world & felt a world—— left(离开)这个字的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合之后,成为felt(感知)。我们将之译成“我诀别这世界又别觉一个世界”。“诀别”与“离开”,“别觉”与“感知”,虽不是完全贴切的同义词,但为了较忠实地呈现原诗用字的巧思,译者只能竭尽所能地启动“小小的航行器”(little craft)——展现小小的技艺(little craft / craftsmanship)——让诗飞越国界,到达中文读者面前。
在图象诗《楔形的晨歌》里,她在诗句中插入十一个小括号,写出包括英文在内的三十一种(如古英文、德文、拉丁文、爱沙尼亚文、韩文、俄文、挪威文、阿拉伯文……)黑鸫(blackbird)的说法,随着楔形诗型的展开,我们仿佛跟着这只“黎明时发出第一声乐音”的黑鸫飞越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文化,自高处不断向下展开,最后歇脚于“拂晓后歌中宽广的空间”。希尔曼以此诗——姑且称之为“31种说黑鸫的方法”——向史蒂文斯的《13种看黑鸫的方法》致敬。以不同的方式看黑鸫或说黑鸫,象征了诗人们以创新的形式翻转文学传统。“31”是“13”的逆转,希尔曼颇着迷于此种数字、文字的对称、知性之美,乐了读者,却苦了译者。《小潮》一诗中的两行即是显例:“saw changing into was/tide the backward edit of a tide”。“saw”是“was”的逆行,“tide”(潮水)是“edit”(编辑)的倒流。怎么办?绞尽脑汁,我们只能以“‘所视’变成‘往事’/潮水被水潮冲回来又成潮水”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