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故事
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有两篇小说都是“等待”的主题,一篇题目就叫《等待》,另一篇是《阿韦利诺·阿雷东多》。两篇故事自是不同,倒也相映成趣。前者是主人公蛰居某处,等待仇人死去;后者主人公也蛰居某处,等待着刺杀一位大人物。等待的过程是两篇小说的核心部分,最后都有一个凶杀的结尾:一者是主人公的仇家找上门来把他给做了;一者是主人公在规定的日子找到目标一枪得手。不过——他觉得这儿要强调一下——等待跟等待也不一样。
在《等待》中,维拉里先生(其实是冒用仇人的姓氏)的幽居遥遥无期,要等到报纸上登出真正的维拉里先生的讣告才能解除自我禁闭。相反,《阿韦利诺·阿雷东多》的主人公有一个明确的蛰伏期限,八月二十五日上午。那天是乌拉圭的国庆日,总统要去马特里兹广场的教堂做感恩礼拜,阿雷东多选定这机会下手。一者被动,一者主动,猎物和猎手的定位就是不同。
维拉里在漫长的等待中,剔除了“过去”和“将来”,时间只有“现在”。结果他把自己打入了“现在”的地狱之中。他总是跟院子里那条老狼狗交谈,用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记忆中残存的乡村方言跟狗说话。偶尔也上街,去电影院,也去过牙医诊所。他在书柜里找到一本《神曲》,试图感受一下但丁描绘的地狱里的境况。博尔赫斯还写了主人公那些纠缠不清的梦魇,在梦中与枪手交火。
阿雷东多有时也光顾咖啡馆和杂货铺,闲得发慌的时候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博尔赫斯将这一人物的等待过程写得更为细腻。他跟自己下棋,打扫房间,翻阅《圣经》,跟女佣聊天,海阔天空地回想着在沟堑纵横的田野上放风筝的情形。他会忍耐,就像中国人说“忍”字心头一把刀,他并不时时惦着“扬眉剑出鞘”的时刻。他在屋顶平台上听着淅沥淅沥的雨声,把目标“悬置”(epochē)在意念之外。其实,一开始他忍不住要数着日子——他拨停了钟,以免老是去看,但每晚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午夜钟声时,他撕掉一张日历,心想:又少了一天。后来,他就渐渐进入了“没有时间概念”的浑然之境。
维拉里总想抹去时间的痕迹——他隐约觉得过去是构成时间的物质,因此时间很快就变成过去。阿雷东多呢,是将“现在”嵌入无限之中。
“现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想起王安忆的《遍地枭雄》。那本书里,时间只是压缩在“现在”。劫车团伙的头儿大王说,“现在”的意义就是“度过”。现在读这两篇“等待”的故事,他很容易想到自己的童年,他觉得童年就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不是被动,亦非主动,只是浑浑噩噩的等待。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操场上,教室里,少先队口号惊雷般响起,仿佛每一次都判定“现在”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