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避灾祸义海远走 认干爹皓天磕头

第四回 避灾祸义海远走 认干爹皓天磕头

孙良喜在大牢里被放了出来,回酒店住处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考虑细致了,即去见好兄弟张义海。在深秋的夜晚,乘着月色,他敲响了张义海的家门。张义海见到孙良喜陡然出现在面前,简直难以置信:“喜子,真是喜子啊!”

“是我呀,书袋哥!”孙良喜眼里泛着泪光,“把哥哥害苦了。”

张义海说:“咳,兄弟说哪去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再说兄弟你这干的是为民除害的事儿,哥哥敬佩。”把孙良喜拉进屋子。一晚上哥俩一直嘀嘀咕咕到天亮。张义海听得胆战心惊:“你这也是死里逃生啊。没想到你要杀的人竟然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我也没想到啊。这位良铮还真是不一般。”孙良喜仰天长叹,“您说,像良铮这样有抱负又有真材实料的官真是太少了。当官的都像他一样,何愁国不强民不富呢,谁还愿意跟他们过不去呢?”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你还要继续干革命吗?这太危险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无论多难都必须干下去。”孙良喜神情严肃起来,“只有把这个腐朽顽固的清政府给推倒,咱们老百姓才会有好日子过。”

“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其实我也很想……”张义海欲言又止。

孙良喜明白张义海要说什么:“这事还得好好琢磨一下。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一粗人,你是一书生。还有,我一个人来去自由,一切容易对付。你有老婆孩子,你也得为他们负责。走上这条路,许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

张义海默然良久:“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不少,我敬佩你们。我觉得你们做的事是有意义的,所以也想成为你们一样的人。我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样吧。北京城我是待不下去了。马上我就要动身和组织汇合,你的情况我会告诉他们,让他们安排一下。等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张义海忍不住激动了:“好!”

不知不觉天色渐亮。两人一不留神,却看到小皓天溜进了房间,他惊讶地瞪着孙良喜。孙良喜笑起来,把小皓天拉过来:“嗯,长高了,长结实了。”一边说一边从行李中拿出几袋包装花花绿绿的东西来,放到桌上,对皓天说:“这是给你的,猜猜这袋里装的啥?”

小皓天好奇地拿起来看了半天,见上面全是不认识的英文,又用手捏了半天,说:“面粉!”

孙良喜摇摇头:“不对,你打开看看。”

小皓天打开包装,只见里边装着粉末状的东西,一阵浓香扑鼻而来:“这怎么是牛奶的香味儿?”

“对喽,这东西就叫奶粉,是孙叔叔的朋友从国外带来的。以后你想喝的时候就取一点放碗里,用热水一冲,就能喝啦,味道跟鲜牛奶一样。”

小皓天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是奶粉呀。”小皓天拉起孙良喜的袖子,说:“孙叔叔,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去了几次教堂找马约翰叔叔,学到了好多奶牛的知识,我以后还要向马叔叔学习喂牛挤奶。我刚才在外头听到说您要走了。您别走,您走了,以后怎么看到我养的大奶牛,吃到我挤的牛奶啊。”

孙良喜不禁有些伤感,摸着小皓天的脑袋:“小小年纪有志气。将来长大了,自己办一个奶牛场,多养几头奶牛,天天自己挤奶喝!啥时候养奶牛事情办成了,一定记得告诉我,我到时天天来喝你的牛奶,好不好?叔叔有正经事要办,过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看你的。”

这时王氏已做好早饭,孙良喜这平时不习惯吃早饭的人也吃了点儿,吃罢就要动身去南方。张义海送孙良喜,皓天也跟在后头,咬着手指头一声不吭。小孩子藏不住心事,以后见孙良喜不那么容易了,他不高兴。

张义海看了看孙良喜,又看了看小皓天,终于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喜子兄弟,你这为国投奔革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家,什么时候有自己的一男半女。你要不嫌弃,就让皓天认你做干爹吧。从今往后,皓天就是你的儿子,他也要侍奉你到老。”

小皓天早就对孙良喜崇拜万分,一听赶忙给孙良喜连磕了九个头,学着戏里的词说:“干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孙良喜大喜过望,一把搂过来小皓天:“天儿!天儿!哈哈哈哈,我孙良喜今天起也有儿子喽。”说着在皓天脸上亲了好多遍。

几个人足足走了四五里地,这才依依惜别。孙良喜要张义海等消息,说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谁也没想到,张义海跟孙良喜这一别,竟然就成了永别——不对,是差一点就成了永别。从此两人天各一方,沧海桑田!

张义海没想到,刚送别孙良喜没过多久,自己就出了事。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大事?一切还跟良铮有关。

那良铮暗地救下孙良喜之后,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每天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跟没事儿一样。可是有人看他不顺眼,要把他干掉。

这人叫彭家勤,也就是孙良喜的接头人,名义上的戏班老板。其实他跟孙良喜一样,也是京津同盟会的骨干成员,开戏班只是掩护。

上次孙良喜被抓之后,戏班被驱逐出京,但是彭家勤不甘心,经过一番折腾,改头换面悄悄返回京城,他要营救革命同志孙良喜。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孙良喜给砍头了,连个尸首都没找到。彭家勤很心痛,很生气,他决心化悲痛为力量,自告奋勇承担起刺杀良铮的任务:好哇,我们又牺牲了一位好同志。良铮啊良铮,你这革命的绊脚石怎么还不死。好吧,孙良喜没完成的工作,我来替他完成!

其实这中间有许多波折,有许多误会,可惜那时候没有手机,大家联系很不及时。不然彭家勤要知道孙良喜其实没死,兴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为了这次刺杀计划,彭家勤做了几个月详细周到的准备。包括各个方位的踩点、熟悉良铮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他都努力做到细致深入的了解,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天晚上彭家勤收到情报,良铮等人明天要在集内庭计议军事,准备对付南方革命力量。彭家勤心中大喜,机会终于来了!当夜他准备好自制炸弹返回寓所,只等第二天采取行动。

第二天一大早,彭家勤就换上清军官服,在身上藏好武器,出门雇车。他并不直接到良铮宅第,而是大摇大摆赶到附近的金台旅馆。那时候的大清还没有身份证,彭家勤手拿着一张名片就登记了住宿。这张名片可不简单,是良铮在沈阳的一名心腹崇恭的名片。良铮是旅馆常客,是个大官。掌柜一听是良铮的人,不敢怠慢。彭家勤表情很严肃,说:“我有紧要军情必须要见良铮大人,你们速速送我去见他!”掌柜办事效率很高,马上就给彭家勤准备了马车,送他到良铮的住宅。

到了良铮的住所,却没见良铮回来。那管家黄敬虽没见过崇恭,却也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压根没多想,给他沏了一壶好茶。告诉他良铮去了耆善府,要他等等。

等了一个时辰良铮还没回来,彭家勤有些着急,说军务大事延误不得,赶紧去耆善府。正准备上马车,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良铮被四头高头大马拉回来了。彭家勤心中大喜,直接就堵在良宅大门外。

良铮马车到了门口,黄敬赶紧凑上前说有位沈阳崇恭等半天了。良铮心下纳闷,打开车门下车,抬眼一看,只见彭家勤站在前面冷冷盯着他,右手搁在怀里似乎要掏什么家伙。

良铮心说这哪儿是崇恭啊,大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想往府中跑。哪里还来得及,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良铮的左腿当即被炸断,良铮惨叫一声,昏倒在地。

良铮身边卫兵八人、马弁一人也够倒霉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命丧当场。

那管家黄敬倒是命大,居然没事,不过也吓坏了,愣在现场浑身发抖,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大叫:“快来人啊,大人出事啦!”

可以说彭家勤这次行动是相当成功的,把大清的支柱给干掉了,扫除了革命事业的一个大障碍。然而不幸的是他也搭上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就在投出炸弹几秒钟之后,一块炸弹弹片从良铮府前的下马石弹回,直接回弹进彭家勤的后脑。彭家勤当场牺牲。

良铮因伤势过重,过了两天医治无效死去。临死前他还不忘夸奖革命青年彭家勤几句:“杀我者,英雄也,真知我也!”客观地说,良铮是一位好官,可惜生不逢时,面对革命,他个人归宿只能如此。

良铮这一死,引得大清朝上下一片恐慌。慈禧太后闻听此事相当震惊,说:“居然真有不要命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朝廷命官痛下杀手,这还了得?这不反了天了吗?不行,必须严查!”

这一查就查到了孙良喜身上。那起初被收买的狱卒也经不住软硬兼施,一股脑儿把事情和盘托出。这下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孙良喜是不是孙猴子?都成精了,这个良铮啊良铮,你可真行,你对他们留一手,他们可根本不管你死活啊!赶紧把孙良喜给找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孙良喜早已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就算把北京城掘地三尺也伤不着人家分毫。不过清廷却顺藤摸瓜找到了倒霉蛋张义海。张义海眼看就要大祸临头!

1907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早了一些。这场雪是因为张义海。那个雪夜,张家三口人的命运发生了巨大转变。这是时代的捉弄,也是个人的无奈。在时代洪流中,各种新旧思潮风起云涌,各类人物粉墨登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只不过有的人受到的影响多一些,有的人受到的影响少一些。有些人愿意主动接受时代的改变,有些人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

张义海的人生遭遇可以说是有主动成分,不过更多的还是被动。如果他不认识孙良喜,那么他也就是个随遇而安的老实本分人。可是因为认识了孙良喜,他就只能接受那些原本自己不愿意接受的命运安排。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惹来杀身之祸。也许我们会想,如果张义海不认识孙良喜该有多好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妻子贤惠,儿子聪明,多幸福!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有些问题永远没有正确答案。

言归正传。话说一群清兵傍晚时分吵吵嚷嚷闯进张义海的家,要去抓张义海兴师问罪。张义海还没回来,清兵扑了个空。又听说张义海还在城里边开了家书铺,吩咐几个人到书铺抓人。可是张义海也没在铺子里。

说来还真巧,那天午后张义海正好要给书铺进货,租了一辆马车。原以为天一擦黑就能赶回来,没想到半路忽然下起了大雪,路很不好走,到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才深一脚浅一脚赶回一半路。没料到半路碰上东张西望的邻居李老三。李老三气喘吁吁的,一看到张义海就赶紧叫住他。

张义海停下马车:“老李你傻啊,这大雪天的你待这里干啥啊?赶紧上车上车,咱一块回去!”李老三满脸惊恐:“我是专门来逮你的!”

张义海说:“逮我?我没欠你钱啊。”

李老三急得跺起了脚:“你还有心情逗闷子!你家出大事了,一大群清兵今天气势汹汹跑你家了,把你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比上次可要严重太多了。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就出来找你来了!”

“啊?”张义海大吃一惊,“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前一段你家里来的那个人,哦对,那个叫什么喜子的,前两天他的同党把官老爷给炸死了。他可是朝廷重犯,现在成了通缉犯。可他跑了你还在啊,你进了官府那事就不好说啦!”

张义海这下明白了,出了一头冷汗:“冤有头债有主,找我也没辙啊。我哪知道喜子跑哪里去了?”

“哎哟我的兄弟哎,你说这些有屁用。他们眼下就跟无头苍蝇似的,只想赶紧给上头交差,谁还跟你啰唆这些?先把你抓进大牢再说!你无权无势,进去你还想出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多半还会掉了脑袋!”

张义海叹了一声:“可是我总不能这时候撇下他们娘儿俩一个人逃命啊。”

李老三抓住张义海的手:“他们娘儿俩,一个弱女人一个小孩,没人把他们当成革命党。你就先把自己管好得了,别想那么多。先避避风头,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不迟。我们街坊邻居会照顾他们娘俩的。”

当晚,李老三把张义海安顿到乡下亲戚家暂避。亲戚家只有两间破屋,住着一位年迈耳聋的老头。李老三说等风头一过就给他通风报信,然后急急忙忙回去了。回家隔着自家院墙观察张家院里的动静,看到人走了不少,只留下四个清兵在院里走来走去。李老三有心想告诉母子俩张义海的消息,又怕半夜三更引起怀疑。挨到第二天一大早才假装借盐走进张家,悄悄告诉了王氏说义海在他们亲戚家待着,让她放心。王氏听罢,谢过李老三,心也就放下一大半。昨晚上官兵的一通折腾可把他们母子俩吓坏了,一晚上都没敢睡。

第二天皓天刚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娘,爹怎么没回家呀,是不是跟孙叔叔一起走了?”王氏正在做饭,说:“乖,爹出去办事了,办完事就回了。”

皓天又瞅着院外的几个面无表情的清兵:“他们为什么那么凶呢?”

“他们找不到你爹,着急啊。”

“我看他们像坏人啊。我不想让他们找到爹。”

王氏塞给皓天一本小人书:“这是大人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你爹没事,咱们就在家好好等着吧。跟那些人可一句也不要提你爹和孙叔叔的事儿。”说完向院外努了努嘴。

皓天会意地点了点头,舔舔嘴唇:“娘,咱家的奶粉早就喝完了。我想多喝一点儿,赶紧长大,就能干活了。”

王氏不由苦笑,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根本没觉察到一丝危险:“可是你孙叔叔现在走了,他给你喝的那种奶粉现在市面上也没见卖的。”

“哦。”皓天懂事地点点头,“那还是等过几年吧。孙叔叔说,等我长大也养几头奶牛就可以天天喝了。”

王氏呆呆地看着皓天,内心只觉无限酸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想起娘舅家有头母牛刚下完崽,有奶。现在家里被清兵一顿搜刮也没啥可吃的了,就让自己弟弟带着小皓天去了娘舅家。

在舅姥爷家,小皓天又喝到了牛奶,这回他对黄牛的认识更清晰了。

虽然叫黄牛,但也有黑色的,红棕色的。那牛头有中国风,方方正正的。皓天判断,这黄牛骨骼体型比黑白花奶牛要粗壮一些。

皓天看到了舅姥爷给黄牛挤奶,第一天小家伙不敢上前,很有兴致地看着。第二天,皓天就上手了,帮着挤奶,之后手法越来越娴熟。

每回挤完奶后舅姥爷把生奶放在一个大锅里煮,锅下面燃着些柴火,煮完奶后放凉了喝。

这回是刚喝完洋牛奶就又喝土牛奶了,皓天感觉与黑白花产的牛奶一样的香,略多点土腥味。黄牛奶稍微放一段时间,也有点怪味儿。还是洋牛奶好喝点儿,这是为什么呢?要说身高体长差不多啊,黄牛还壮一些呢,为什么人家产的牛奶就多一些香一些呢?小家伙心里的疑问又深了一层……

话说几名清兵分别待在张义海的家里和书铺里,白天晚上轮流值班,一连待了半个月也没见张义海的踪影。向上级汇报,上级很聪明地得出结论,说张义海应该是闻风而逃了,既然跑了那就算再待个十年八年也不一定有用啊。瞎耽误功夫,那干脆撤了吧,临走前把张家值钱点儿的东西都搜掠走了。

热心肠的李老三一看清兵撤走了,心里高兴啊。跟王氏交代了一下,马上就迫不及待赶着马车去见张义海。王氏打算跟他一起去见张义海,但被拦住了,只好在家干等着,同时让弟弟把小皓天又接了回来。别看李老三平时大大咧咧,但一碰上事儿还真想得很细致。之所以不让王氏跟随是出于安全考虑,他担心暗处有人跟踪,那就一切前功尽弃了。

这段时间张义海在李老三亲戚家里真是度日如年,每日是长吁短叹,饭吃不下觉睡不香,一下子掉了好几斤肉。看到李老三一下子激动起来:“老三啊,可把你给盼来了!”李老三嘿嘿笑了:“没事啦,那群笨蛋全走啦!”

“真走了?”张义海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娘儿俩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吧,我真对不起他们。”

“嗨,你也别老自责,谁愿意摊上这种事儿呐。清兵倒没拿他们娘儿俩怎么样,不过他们也的确受惊了。”李老三从背上卸下一个包袱,“这是你媳妇给你准备的。”

“唉。”张义海苦笑,“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自问没做过亏心事,没想到这辈子也要坐大牢!”

李老三压低声音:“我看你今后……”

张义海点头:“我明白,这事闹这么大,家里是不能待喽,除非换了天……”

“嘘——”李老三开始给张义海上思想教育课,“话可不能乱说。咱小老百姓有吃有喝就好,想那么多有啥用?说句良心话,你这次出事不就是成天乱想惹的祸吗?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吧,你说革命这玩意儿能是咱们干的吗?那都是不要命的主儿干的。咱得要命,要孩子,要老婆!”

张义海这几天其实也经常思考这些问题。的确,虽然清政府已经病入膏肓,全世界都瞧不起,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他们对八国联军没办法,对自己的老百姓还是很有一套的。凭个人的力量和他们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这一年来虽然他什么也没干,但当时的确也很冲动,说明自己的思想还是非常不成熟啊。这次出事连累了老婆孩子,想到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他就忍不住一番自责。甘于平凡不好吗?可是转念又想,孙良喜又哪里错了呢?他甘愿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和他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渺小,又不禁为自己的窝囊和懦弱感到惭愧。思前想后,左右都不是,横竖都为难。

李老三拍拍张义海的肩膀:“其实现在想别的都没用,还是得为今后做打算啊,我看你在这儿待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是的,该做决定了。”张义海沉思半天才说,“这样吧,我明天再去见他们母子一面,然后我就出门。”

“这……你见他们有危险啊。”李老三很为难。

“是危险,可是我不能就这样走!我还得看他们一眼才走得安心,况且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叮嘱妻儿。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来。老三,麻烦了。”张义海已经下定决心。

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地点,送走了李老三,油灯下,张义海解开妻子王氏送他的包袱。妻子想得很周到,把银圆和衣物、日用品以及干粮都准备得妥妥当当。还给他写了一封信,那信写得情真意切,要他安心,要他在外边好好照顾自己,她会和皓天耐心等待他回家。后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原来是点点泪痕把字迹晕开了。一时间张义海思潮起伏,泪水一滴滴打在信纸上,新旧泪痕交织在一起。

三日后的午后,北京城空气清冷。张义海来到京西香山的一处幽静的枫树林中,一大早就已经来了。十年前的秋天,由媒人牵线,他和王氏在这里初次相逢,想不到当年的幽会地,却成为今日的离别所。那时漫山遍野的枫叶像火一般红,如今的枫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颜色,举目四望,漫山红色已变成漫山的泥黄,显得无限萧瑟凄凉。

“爹,爹!”身后不远处传来皓天嘹亮的声音,张义海转身便看到皓天母子俩朝这边走来。他忙不迭答应着,疾步迎了上去。皓天松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扑到张义海怀里,“爹,你瘦了!”

张义海抱着皓天:“从家到这儿可大老远呐,走了多久啊?”

“没有走路哇,我们坐李伯伯的马车来的。”

“李伯伯人呢?”

“在山下边等着呐。”

张义海内心酸楚,强颜欢笑:“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不乖不听话?”

皓天的小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有没有!我都会帮娘生火做饭了!”

王氏在一边也轻声说:“是呀,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张义海望着妻子王氏,妻子明显憔悴许多,眼圈都是黑的肿的,心疼地说:“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受累了。以后……”

“可是我什么时候会飞呢?我天天蹦啊蹦,还是飞不起来呀。”皓天在边上插话。

张义海差点忘了这茬儿,被逗乐了,轻轻刮了一下皓天红红的鼻头:“你要想当孙悟空,你没事的时候就使劲蹦。千万别老想着去飞,越想飞你就越飞不起来!”

一家三口难得团聚,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李老三也上来了,说带皓天往四周转悠一下,留下他们夫妻说话。皓天第一次来这里,也好奇,就屁颠屁颠答应了。

孩子一走,刚才的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两口子一别多日,虽有满肚子话要说,一时却无从说起。

王氏呆呆望着张义海,只感到前途迷茫,再也看不到方向,不禁轻声啜泣起来。张义海拉起王氏的手,不住拍她的肩头安慰说:“你也不用太难过,良喜临走之前给我留了地址,现在也差不多安定下来了吧。我这次去和他会合,很快也会安顿下来。安顿好后我再让人接你们过去。以后我会常常写信,你在家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孩子。”

王氏哽咽着说:“我们娘儿俩在家里怎么都容易打发,能有什么事呢?我只是担心你。你一个人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外边也兵荒马乱的……”

张义海说:“皓天这孩子聪明、听话,今后就全靠你拉扯他长大了。那书铺就交给你弟弟少川帮忙打理。咱们家皓天未来干什么,暂时也难计较。他要能读取功名自然好,没那个命也别勉强。我看他对养奶牛有兴趣,我们张家祖上有一门养牛挤奶的绝技。我一直耽于功名,也希望孩子多做学问,因此这门技艺还没给皓天传过。不过,我们有一本祖传秘籍,放在咱家东厢房大水缸下面的暗洞里。书上的内容我是已经烂熟于心了。至于皓天嘛,他什么时候想自己开奶牛场了,你把秘籍取出来让皓天照着书上学和练,看能不能光复祖宗基业。记住,一定要保护好秘籍,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皓天跟着李老三在香山转了一个时辰,这时天色将晚,几个人一起走下山,这次无论如何要分开了。张义海已经订好到天津的船票,要在大运河坐船南下广州。临别之际,皓天忽然眼巴巴地问:“爹,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走?”又惹得几个大人差点掉泪。

张义海强压心中的悲痛,笑着说:“其实爹这次就跟搬家差不多。我先搬过去,等过几年稳定了,你们就可以跟我一块搬过去了。你也一天天长大了,照顾好你娘。记得你还有一个大志愿,要养大奶牛自己挤奶喝,到时爹也想喝你的牛奶。”

“嗯!”皓天坚定地说:“爹,我记下您的话了。我将来要办一个大大的奶牛场,像马叔叔的奶牛场那么大。”

张义海哽咽着说:“好孩子!时辰不早了,快跟你娘回去吧。”

“还是你先走吧。”皓天咬着手指头,依依不舍地说,“您越走离家越远,我们越走离家越近。所以我们要看您先走才对。”

“好吧,皓天真懂事。我走,我先走喽!”张义海挥挥手,猛然转过身去,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皓天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才怅然回家。

小皓天当时只是因为要很久见不到父亲而不高兴,多年之后他做了父亲才算是真切体会到了,那次离别,原来是他人生最早的生离死别。人间最大的苦与悲,无非生离与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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