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墙壁里面没有光

时薰回来时,商未可已经不见了。

宫天和孙骁一左一右坐在沙发里,在幽暗的灯光下,并不显得面目可亲。她在舞池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但在那刻,一个都找不到。

“你朋友有事要先走。”宫天端起杯子,深饮一口,“可惜,这么好的酒,她无福享用了。”

这家伙,居然丢下她自己跑了。

时薰探身取过手包:“真是不好意思,那我也告辞了。”

孙骁先跳了起来,拦住她的去路,语气也气势汹汹:“骗我们点了很贵的东西,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情形不妙。

时薰警醒地将手伸进了包。以前在EVA时,曾发生过歌迷见面会遇到变态袭击的事件,当时有两名队员受伤。自从那次后,公司就给每人配备了胡椒喷雾,在突发状况下可以起到防身的作用。即便离开了组合,那保命的小瓶子她还像旧日里一样随身携带。

然而,她没有摸到喷雾。同时不见的,还有自己的手机。

相比同伴的急躁,宫天却很淡定,仍在原地坐着,指间玩弄着她粉色镶钻外壳的手机:“你手机壁纸就是那个组合呢。如果不是她,只是长得相像的话,难道你是她们的粉丝吗?”

“我就是很喜欢她们!那又怎样?”

时薰转身去夺,宫天利落地躲开。她一个重心不稳,险些跌进他怀里。她扶着沙发站稳,逼视着他。

他笑容里带了同情:“‘工作不顺’,何止不顺,根本是被人家开除了吧?”他半是怜悯半是可惜,“时薰小姐,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就不想找个人倾诉吗?”

倾诉,这个字眼并不常在时薰的脑海里出现。

她的人生一直很忙碌。因为她知道,一旦放松,那只可能是因为她不再红了,失败了。而今她终于放松,正是因为此生最大的失败。

宫天柔声道:“别人丢了工作,也只是丢了工作而已。可你丢了工作,就连朋友也没了。那些女孩,是你仅有的朋友吧?”

他拍了拍身边:“坐下吧,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什么也不要求。想说的话,可以对着我全部说出来。说完了,你就走。”

要么他不是凡人,要么她一定是疯了。可他说得一点没错,她的心事,好像他都知道。她真的坐了下来,开始倾诉。她怀念EVA,怀念对着麦克风唱歌,怀念歌迷见面会热情的粉丝。而最难过的,是她怀念南柯。

他们没有劝她喝酒,她只是不停地说话,当停下来喘气时,杯子竟空了。

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好像已经喝了很多,可脑子依旧清醒,感官也十分敏锐。穿过嘈杂的夜场,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如此清晰而强劲,依然为了音乐而搏动。

可惜,世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同样清晰的,还有宫天的声音。他离她很近,这会儿在苦笑:“你还真是完全不会撒谎。略施小计,就什么都告诉我了。”他握住她的手,她刺溜一下抽走,他由她去了,“但是很抱歉,我却没有说实话。”

时薰打了个嗝:“什么?”

宫天收拢微笑,换了公事公办的腔调:“自我介绍时,我没完全说实话。现在是时候了。时薰小姐,我是ED娱乐的音乐总监宫天。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今晚过来是想对你说,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机场跑道,负责为你保驾护航。为了自己,也为了歌迷,请离开大国时代。”

时薰迟钝的脑袋,被一把斧头狠狠砸醒。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大声给出了本能的答案:“不行!”

宫天据理力争:“违约金的事不用担心,ED自会为你赎身。”他扣住她肩膀,对她的冥顽不灵很是着急,“你要明白的是,以你今天在娱乐圈的资历、人气和地位,你是有选择的权力的,并不需要任人鱼肉。”

时薰气愤地挣扎:“说什么‘不需要任人鱼肉’,难道你不也把我当成一块肉?”

无论重复多少遍,总是有人质疑。而时薰也会一直不停地重复,好像那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是她永恒不变的初心。风吹雨打,岩石成沙,沧海桑田,天地不再,但她永远不变,一直都会在那里。

“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离开EVA组合的!”

宫天说什么也不放手,她无计可施,索性一口咬了下去。对方吃痛,一反手将她推得老远。她扶住沙发靠背站定,踉跄之时,踩到了路人的脚。她赶快赔礼道歉,随即反应过来,这路人的气味有点熟悉。

她顺着那双价值不菲的鞋子看上去,见到了一张阎王雕像般的脸。

这下可真的要死了。

“老板……”

展俊不再是那天面对她哀求时的无表情,现在他的脸上又是恼火又是嫌弃,好像恨不得吃了她。

老板似乎按捺了几番,才凶巴巴地挤出两个字:“走吧。”

他指着门的方向。

宫天认出来人,感受到了战争的来临。而他,是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

他朝展俊喊道:“别急!”后者向他射来利剑般的目光,他毫不畏惧,直接宣战,“我既然为时薰小姐买了一瓶酒,就要看着她喝完,那样才是心意。既然展总来了,不如一起。不然的话,少管闲事。”

时薰脸红得像番茄。她想解释一下酒的事,但又找不出话来开脱。她可怜兮兮地看了展俊一眼,后者面露凶光,不过在转向宫天时,换了安然迎敌的面容。

大国时代的总裁冷哼一声:“大国的艺人是不陪酒的。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就是规矩——老板的六字口头禅。短短几天,时薰已经听到耳鸣。

不过展俊并不是要逃,他接着说:“不过规矩倒没有说老板不陪酒。既然宫先生已经破费,只好由我这个老板代为陪饮。”

宫天赞许:“甚好,展总在场,话可以一次说清楚。”他示意展俊落座,省了繁文缛节,直抒胸臆,“开个价钱吧。”

展俊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撂下杯子,他冷笑:“你是耳聋还是智障?没听到她的话吗?”

宫天点头:“好,你想这样玩,那就这样玩。”他也干了一杯,杯底狠狠地撞击着玻璃桌。

他转头看向坐在桌子右边、离展俊稍微近一点、紧张得并紧了腿的时薰:“那么,我来开价钱。除了为你赎身之外,只要签约,所有收入——商演,广告,唱片,无论他给你多少,我都给双倍。”

时薰张开嘴,闭不上了。

展俊再次斟满,仰脖喝干。他也看她:“无论我给你多少,我还是给你多少。同时你要继续遵守所有公司规定,不准恋爱,不准喝酒,吃进嘴里的所有食物都要经过团队审核。”

宫天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直接缴械投降的敌人。

礼尚往来,他也再干一杯,一瓶酒这就见底了。他唤来服务生,命他拿两打龙舌兰。二十四杯高浓度的小杯酒精,就这样摆在了两个男人面前。

宫天再攻:“所有活动,商演,广告,唱片,你全权自主选择。你想接的,不用知会我,自己接。你想推的,只要告诉我,我去推。”

打定主意蹲守原地的时薰,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有了一丝松动。原来我是这么有价值的艺人啊,她偷偷地膨胀了起来,心底乐开了花。

展俊淡定地喝酒,拆招:“所有活动,你要唱的歌,你要拍的戏,你要上的广告,都由公司决定。你想接的那些……都挺蠢的。”

宫天已经无语。他不明白展俊了,更不明白,以这种德行,这家伙是怎么做到业内巨头的。

时薰有点伤心:“老板,你都不争取我一下吗?”

展俊看向她的眼睛,笼罩着缭绕的云雾。她发觉,老板是喝多了,醉眼蒙眬。展俊笑开,没有声音,但笑得甚是开心。

宫天问:“你笑什么?”

展俊勉强拢住:“有灵气的年轻孩子那么多,你却要挖一个二十三岁的过气女神。不好笑吗?”

我是二十四岁!还有……过气?!时薰愤恨至极,掐了展俊胳膊一下。随即她就后悔了,祈祷菩萨保佑,老板酒醒了把这一切都忘记。

展俊站了起来,不想再耽误时间:“大国时代的弃子,ED娱乐却当作宝贝捧在手心里,想想真是可怜。一个没斗志没担当的艺人,根本没有独当一面的实力,你却指望她当上天后。不过这是你的决定,你想要就拿去。”

说完这话,他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开了这所谓的战场。

宫天怔住,他不确定自己是胜了还是败了。不得不承认,展俊最后那番话,多少挫伤了他的自尊。ED娱乐这些年一直被大国时代狠狠踩在脚底,即便今天他旗开得胜,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拿到的是别人淘汰下来的残次品。

他打量着时薰,展俊的嘲笑挥之不去——如果她真的有潜力可挖掘,展俊这个从不看走眼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给他?

这笔买卖,真的划算吗?

不过既然走上了台阶,也就没借口下去。他强打欢颜,清了清嗓子:“好了,我打个电话,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草拟你签约的……”

时薰仍在火冒三丈的模式中,对他并没有好脸色:“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都说了不会离开EVA的!”

话音未落,她抓起手包追着展俊跑了出去。

留下一脸错愕的宫天。

所以,还是输了?

“喂,等等……”

不过他没能追出去。刚一起身,胃里酸水上涌,他哇地吐了出来。这时才想起那清了零的两打高度龙舌兰。

耳朵边上,孙骁炸锅般地狂嚎:“快叫救护车!”

天旋地转。一头撞上地板之前,宫天愤愤地说:“好你个展俊,今天你并不是抢赢了我,你是喝赢的。”

老板酒量真好。

在彻底脱身之前,时薰不幸目睹了宫天胃水的翻天覆地,这会儿自己也有点恶心。而展俊呢,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向前走着,稳健有力,好像那些浓度高到能用来点灯的酒精对他根本没有影响。他的车就在前面,司机大叔开了门。

展俊趾高气扬地走了过去,伸手扶门——然后,就在手指尖将要碰到门的一瞬,没有碰到。他身子一歪,一头栽了下去。

时薰尖叫,幸好司机大叔反应敏捷,扶住了他,送进后座。

刚才还威武不可一世的老板,此刻不省人事。睡梦中的他,神色痛苦,以手撑额,剑眉紧蹙,好像正忍受着剧烈的头痛。

她埋怨:“真是的,原来不能喝,干吗要逞强!”话落,她愧疚了起来,“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对司机大叔道歉:“麻烦您送他回家吧。”

她声音不高,却意外地让展俊醒了。他用力地揉头,那醉醺醺的眼神叫人害怕。

“把我害成这样,你想一走了之?”

时薰迟疑。

司机大叔为她解了围:“别怕,这孩子一喝多就很黏人,交给我好了。不过……”他看看手表,时钟敲响了雾中的夜半时分,“现在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不如我们先送你吧。”

时薰被命令坐在后座,当人肉枕头,让展俊睡得舒服些。

老板的车温暖舒适,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隔断了外界的纷扰,洁净无忧。

时薰很少坐这样高级的车。

跟队友们一起时,到哪里都是大巴接送,因为只有大车才装得下那么多女孩。现在回忆,她们就好像一起去夏令营的中学生。路上,大家会像真的中学生一样用唱歌来打发时间。只不过,她们这些中学生年纪的女孩已是专业级别的歌手,是坐拥众多歌迷的大明星。

南柯会站在车头,指挥节拍。唱累了,就聊八卦。总之,车子里面总是很嘈杂,叽叽喳喳的,像有几十只麻雀。

这是去往演出的路上。

演出回来的路上,车子里会是死一般的寂静。要么卸了妆,要么连妆也懒得卸,互相枕着彼此的肩膀,睡得出离尘世。如果她们的司机大叔有半分歹心,绝对可以把这些随便哪个都有千万粉丝的姑娘拉去给坏人,卖个好价钱。

如果一个人醒了,动动身体,另一个也就跟着睁眼。连锁反应般,一个接一个地抬起脑袋。

然后,二十四小时都是精力充沛的南队长会用元气满满的声音责问道:“刚才第二段副歌谁落拍了?以为我听不出吗?如果我听出了,观众就更会听得出!”

做错事的家伙会红着脸承认。南柯接着便会委任她为“EVA巴士小分队”的主唱,让大家当场复习那首歌。

无论怎样疲倦,无论怎样劳累,还是会在节拍响起的那刻,用百分百的精气神唱起歌来。

你是否也看见

梦的彼岸有人在流连

你是否也听见

薄雾那边起航的孤帆

……

她用双手掌心捧着的男人的脑袋,在这声音之下缓缓翻转。她将没发出的尾音咽回了腹中,只用唇形吐出了两个字的空气。

“想唱就唱吧。”

展俊听到她小声哼歌,似乎醒了。但他眼睛仍不紧不松地闭着,声音迷离。她没有继续唱歌,只是眯眼研究着酒醉的老板,想搞明白他到底是醉着还是醒着。然而他说出那一句话,就又陷入死寂,呼吸均匀地逸出,面相人畜无害。

时薰大着胆子戳戳他:“老板?”

展俊果然应答:“嗯?”眼睛还是闭着的。

不睁眼,却能说话。这到底是什么模式?

时薰小心地抽出一只手,按下座位旁边的按钮,后座和司机座的遮挡壁缓缓降下。

司机眼睛看着路,不回头地问她:“怎么了?”

她问道:“司机大叔,人家都说‘酒后吐真言’。那老板喝多的时候,会说实话吗?”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司机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个……我也不知道。”

时薰将手搁回展俊的后脑勺:“我有事想问他。”她再次按下按钮,升起了遮挡。

这真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不睁眼,不看着她,她就少点别扭。而且,就算不幸惹他生气,他在酒醒后说不定会忘掉,那样真是赚到了。

“怎么说呢……刚才那个人说要跟我签约的时候,老板对我真的是毫不挽留。我……虽然不敢说质疑什么,但现在想知道老板到底是怎样想的。老板说我没斗志,没担当,根本没有实力。”越说越伤心,她语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你说话归说话,”展俊咕哝,“别揉我头。”

“哎呀,对不起!”时薰吓了一跳,“我把老板当成小时候的小猫了。一边说心事,一边就会揉它的头,它很可爱,也不会反抗。可它后来离家出走了,它好像不太喜欢我,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厌烦的,我到今天都很想念它……”

“跑题了。”

“哦,对对。”时薰赶快把思绪拉回轨道,“老板说我是公司的弃子。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很希望摆脱我呢?感觉上,就像是巴不得我早点滚出去,这样的意思。”

她两条秀眉狠狠地皱在一处,懊丧不已:“是这样吗?我真的那么没用?”

可我,明明在很努力地唱歌。

听从公司所有的安排。

在恋爱事件之前,也没犯过错误。

可为什么,你不想要我的心,却有这么坚定?

展俊许久没有回声,她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于是放弃,左手继续留在他脑后托着,右手则托上了自己的腮,眼睛看向窗外。

十几分钟过去,车窗外风景变了又变。

她差点也要睡着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上次人气总决选,你第几名,还记得吗?”

她刹那惊醒,低声回答:“第九名。”

加上跟她一样名次退行、最终排名第十的南柯,元老全面退出前七名已成大势所趋。以冠军俞之樱为首的年轻队员们纷纷大举进攻,新“神七”以势不可当的浪潮,将老人拍在了沙滩上。

展俊问:“你,为什么宁愿在这里做第九名,也不去别处做第一名呢?”

这下,换时薰沉默了。

她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问题,那是因为,这个“第九名”的尴尬位置,她从不曾真正介怀过。

人气总决选很重要,非常重要,几乎是最重要的。冠军会自动当选下张单曲的主唱,同时得到单独发片、入主综艺节目的机会。这些她都知道。如果努力地去回想,可能每年也会有那么一两天,她会在黄昏清冷的时候,突然问自己,想不想当第一名?

答案每次都是——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吧。我从来不是第一名,但那又怎样呢?能够每天都跟队友们一起唱歌,不就很开心了吗?

关于唱歌,关于舞台,乃至关于人生,时薰想要达到的目标,就只有开心而已。

于是,她从来也没有努力地去当第一名。

时薰知道A队的费遥扭了脚,由商未可补位的事,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目前已确定的通告有接下来三个月的五到六场公演,而EVA组合上电视打歌或综艺的阵容,暂时还不含补位的打工团商未可。

接踵而来的是同伴们的贺喜之词。

“太幸运了!”

“恭喜你!”

商未可在宿舍里开了个小小的派对,亲自掏腰包为大家买了吃的喝的。平素喜欢啤酒的她,这次却一反常态,买了果汁。

她说,要保护声带,远离酒精。

一人得道,全员有了希望的火花。既然商未可有熬出头的一天,那她们也会有。大家喝着不含糖的果蔬汁,纷纷盼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只有宋磊,不像往日那样扎在姐妹堆里卖萌耍贱。他站得远远的,抱着手臂,仿佛不想靠近。

见时薰走来,他突然张嘴:“不过五六场公演,费遥伤一好,她就没戏唱了。放心,综艺、打歌、广告那些,哪个也轮不上她。”

好奇怪的话。

时薰本来也不喜欢他,这人喜笑颜开尚且不招人待见,何况如丧考妣。她端着果汁想走开,不料他跟了上来:“那个,喵酱啊,展总的助理今天发了个通知给我,因为我是……咳咳,打工团的经纪人嘛。他让我转告你……”

这话就这么顿在那里,宋磊半天没挤出半个字来。

时薰只好催促:“转告我什么?”

老板有通知给我?——时薰不自主地想起了他在她手里酣睡的样子。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露出了柔软的一面,好像从天上降到人间。她似乎对他没那么隔阂了。

然而,宋磊哭丧的脸好像这座城市夏季持续的黄梅天一般,潮湿,晦暗,让人从心至肤地焦虑不安。

“因为你已退出EVA组合,之前你手上签了还没拍的三个广告、一个综艺节目的特别嘉宾、一个晨间电视剧的客串,就此作废。公司会将这些资源收回,发放给有宣传价值的正式成员。”

从那时起,时薰才知道,自己正式被雪藏了。

是啊,她从来没有努力地去当第一名。

然而,在这个残酷的舞台上,如果你不是第一名,你就什么也不是。

三日后,商未可拿回了《大雪中的摩天楼》的歌谱。

虽说是临时升格到了A队,但公司并没为她改换宿舍,去跟A队的小妹妹住在一个屋檐下。商未可说她自己不想,她觉得在一众小她十岁的初中生妹妹堆里编辫子玩娃娃太无聊。

由于她只是参与每周末的公演,并非参加电视台上新曲的宣传,她其实不大有机会唱到这首新歌。不过她说要学起来,时刻准备着——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因此,找时薰陪练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们是室友不说,更重要的是,就连A队的小妹妹都没有的殊荣在于——时薰当初可是在录音棚里正式跟着词曲作者、制作人、EVA组合的所有一线成员一起走歌的。关于这首歌的一切,转音,咬字,情感,她无所不知。

练歌一开始,隔壁姑娘很快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一开始觉得受到了打扰,砰砰地敲墙,示意她们安静。不过商未可哪里是服软的人,砰砰砰敲回去不说,还唱得更大声了。

然而,《大雪中的摩天楼》实在是首好听的歌,几遍副歌之后,隔壁的、隔隔壁的大家都被吸引,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这间狭小的宿舍房间里。两张小床和仅有的两把塑料椅子里渐渐挤满了人。再后来的女孩,只好坐在地上。

雪人不说话它是否会怕冷

当太阳升起它模糊了身形

如果这就是你与我的爱情终将消失踪影

我依然不灭在摩天楼上等你的眼睛

……

有人默默地红了眼眶。

“该死,我明明没有谈恋爱。可为什么,好想哭……”

时薰凝视着手中的乐谱,回忆制作人讲歌的情景:“邱老师说,‘你们这些孩子没有谈过恋爱,但这首歌中的‘你’,不一定就是一个男生。把‘你’当作任何温暖的存在、希望的象征,可以是家人、朋友、理想,甚至好吃的饭,’”引起一片哄笑,“‘总之,激励你走到现在的理由。在心里想着这个理由,唱出你的心情。’”

你就是天边那一线的光,是我心底最深的渴望。就算再怎么辛苦也好,痛苦也好,想着被当作性命的梦想,就会拂去满肩的雪花,拔出深陷在泥淖中的脚,在冰冷的黑暗里,继续摸索着向前走。

商未可听得出了神。半晌,她喃喃道:“这简直就是写给我们的歌。”

她说的“我们”并不是EVA组合,而是打工团。

虽然外人不知,但打工团的人员流动率其实比正式成员还要高。身在EVA组合,身为正式成员,起码离走红已经很近了。而对于打工团来说,在看不见光的墙壁里,出路是那么渺茫。放弃的人,比不放弃的人多很多。留下的,都是还存着美好憧憬的人。

——有一天,我会站在属于我的舞台上,唱属于我的歌。

就在全体进入遐想时,商未可打量四周,突然笑道:“看看我们,被关在这里,房间很小,伙食很糟,沟通的方式是敲墙,真像是狱友呢。”

认可之声纷纷。

“伙食并不糟,”时薰纠正道,“至少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对EVA来说,油炸、高糖的东西,都像谈恋爱一样是被禁止的。”

话音落地,宿舍里像湖面一样静了,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家面面相觑。

时薰尴尬地问:“怎么了?”

商未可瞪大眼睛:“你刚说了‘我们’。”

时薰不解:“是啊。”

“就好像你跟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本来就是啊。”

时至今日,难道她还被当作动物园里的动物,要聚众来参观吗?

女孩们片刻的呆滞对视,仿佛印证了这句话。

时薰没有理睬,接着说:“我刚才在想,打工团没有声乐训练真是太不好了。嗓子这东西,就像锯子一样,不常磨炼就会迟钝。不如我们一起找一个声乐老师吧。”

商未可嗤之以鼻:“公司才不会出钱给我们请老师呢,宋磊那死娘炮也从来不为我们争取。”

时薰显然考虑到了:“那样的话,就由我们自己出钱。想要做歌手,好的训练是绝对必要的。”

她没想到,这提议一开始就被否决了。

“真的要那样吗?很多有名的歌手都是天生的,不需要训练的大有人在。”

“再说现在就是个包装的时代。就连曾经最辉煌的EVA初代‘神七’,真正会唱歌的也只有艾默一个人。组合的成功,关键还是在公司的运营手段啊。”

“就是就是,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做了干吗?有钱还不如去微博上请水军帮自己刷话题!”

“狱友”们摇着头,迅速作鸟兽散。

商未可拍着腿大骂她们是白痴。不过,大家都是有苦衷的,这个她最明白。她转过头来为她们开脱:“好的声乐老师是很贵的。我们打工团通告少,工作少,钱也就少。说句实话,刚才屋里的大多数人,拿公司每月那么点儿补助,温饱都成问题,更没闲钱去进修了。”

时薰担任EVA组合E队正式成员时,或许有过很多问题——歌唱不好,舞步记不住,综艺玩不开,发微博英文拼错而被笑话。

但她从未有过的一个问题,就是钱不够。

而今,世界一下子变得现实了。

她问商未可:“那你呢?参加公演的补助还是不错的,想不想和我一起找老师?”

商未可顿了顿,语气若即若离:“哦,不用了。公司说我可以跟A队一起上声乐课。”撂下这句话,她飞快地遁走,“你想不想吃小馄饨?我下楼去买吧,我请客!”

十六岁就出道赚钱的资深艺人时薰,在她整个人生中还没担心过钱的问题。

可当她的日子沦落到需要商未可暂时垫付一餐小馄饨时,她开始慢慢地看清普通大众的生活。那生活,有坚硬的荆棘和泥泞的沼泽。

这是她去转角的ATM机查了自己银行户头的余额后,生出的感想。

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吃饭喝水要花多少钱,但按照商未可报给她的小馄饨的价钱来看,她的积蓄倒是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至于饿死。可她的生活不能只有小馄饨,她还想上声乐课,恢复系统的训练。如果说这事本来还不着急,但在陪商未可练唱时,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如年久失修的危房。

她的银行余额是不会增长了——展俊刚刚停掉了她的所有活动。

时薰走出ATM机的小隔间,忧心忡忡。

银行旁边的小便利店正在放《大雪中的摩天楼》,她不禁驻足在橱窗外,多听了一分钟。小樱的主歌前两句,小若心的主歌三、四句,南哥的说唱,所有人的副歌。

昔日近在咫尺的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如今却好像离她那么遥远。

就在这六十秒之间,天空慢慢地转青,在黄昏与夜晚的交界,天空播撒纯白的粒子,柔柔地淹没了视线。

雪越下越大。

她慢慢蹲下,抱着双腿,将整个身体蜷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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