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有一天停止唱歌

对时薰来说,唱歌是一件类似于呼吸的事。

它自然而然地发生,重复,持续。即便声音混杂在团队的海洋中,连自己也分辨不清哪条溪流才是自己的;即便自己也不知道,舞台对面激动的人群是否能听到专属她的音色,但只要知道自己是在唱着的,感到了声带的震动,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有一天停止……

不用去想。

因为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时薰将自己并不多的家当搬进新宿舍时,喜气洋洋地这样想着。

虽然因为倒霉而暂时离开了最熟悉的家,但也足够幸运,可以留在很近的地方,不用走远。

不过,这间宿舍为什么有两张床?

靠窗的那张看起来比较舒服。她把行李箱倒在光秃秃的木板上,将衣服取出挂进衣柜。没想到的是,衣柜中根本没有多余空间,被不知谁的东西堆得满满的。她呆立了一会儿,不大明白。

这里已经有人住了?

这时房门大开,一个着粉色天鹅绒卫衣长裤的女孩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的是松松垮垮的家居装,脸上也没有化妆,好在皮肤不错,虽说有熬夜的黑眼圈,但整个人并不显得灰头土脸。她脖颈修长,顶着一张玲珑的小尖脸,点缀着两个黑钻般的大眼睛,是很招人喜欢的长相。她头发胡乱地卷成团子状,神色闲适。

见房间里有个手握衣架不知所措的来客,她倒没见怪,只是朝时薰笑了笑:“这就过来了,动作真快。”

她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时薰没摆东西的那张床上,盯着她的脸道:“我们是见过面的,不过你估计没注意到我。我是打工团的商未可,二月时跟E队一起公演过。”

原来是日后的队友啊,时薰赶快跟她握了握手:“你好,我是……”

“时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时薰想要表示友好:“对对,你可以叫我喵酱……”

商未可却不高兴了,一对秀眉倒立起来,打断她道:“那是你了不起的尊号,粉丝都是那样叫你,我知道。我又不是你的粉丝,我们是同样的艺人啊,凭什么要我膜拜你?”

时薰被抢白得莫名其妙,她并没有要商未可膜拜的意思。

商未可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击:“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本?还不是犯了错,被发配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还在拿自己当大明星端架子,真是可笑。”

时薰右手抬起,下意识地摸索着南柯的手。要是南柯在就好了,有南柯在就不怕。可是她的右手扑了空。南柯不在了。她赖以生存的战友,一个都不在了。

那么,何苦跟不是战友的人纠缠?躲得远点就是了。

“对不起,既然是你的宿舍,那一定是宋磊搞错了。我这就去找他。”她断然合上了箱子,拖着想要往门外走。

商未可却从床上跳了下来,抢在她前面按住了门,瞪着她。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发射出狰狞的光,让时薰想起小学时曾欺负过自己的不良女生。她也曾经是这样懦弱又狼狈地,被对方敲诈掉了零花钱。

商未可凶巴巴地质问:“喂,要去告状吗?”

时薰无奈地笑笑,在对方看来大概是冷笑。

商未可松开了按着门的手,径自夺过她的行李箱,推回了床边。

“宋磊并没搞错,只不过打工团没有大小姐们那样豪华的单人宿舍,都是两人住一间。只好委屈你跟我做室友了……喵酱。”话落,她嘿嘿地笑了两声。

第一晚,时薰没有合眼,几乎是枕戈待旦。虽然说出来很傻气,但她怕商未可会在她睡梦中对她下毒手。倒不是说会杀掉她或者弄花她的脸那样的恐怖电影情节,但万一因为嫌弃而把她的家当丢进垃圾桶,那也很麻烦。

然而,商未可没做出任何事。她睡得很安静也很老实,像婴儿一般。看她宁静的美人睡颜,时薰差点忘了她白天目露凶光的样子,甚至还想,并没跟她好好聊天,也不知道她在打工团做了几年。她不像是十几岁的小孩子,看起来是同龄人。

商未可……仔细认真回忆的话,这名字也有几分熟悉啊,说不定跟自己是同期进公司的。当时落选的人,好像的确是被放进了叫作“打工团”的地方。打工团的她们也是签约艺人,只不过是要继续观察的预备役艺人,形同练习生。

总之,如果无法改变事实,不妨试着和她做朋友吧。

时薰下定决心,明天要与她善意地谈谈。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她才将将睡着。一睁眼,太阳已经爬得老高。她呀的一声,不敢相信自己赖床到这么晚。

以前,七点时南柯的起床号就会响起,如果赖床,会被南队长骂是懒骨头。起床后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洗漱,经纪人会把每个人的日程单发给南队,然后她会挨个送日程。不到八点,所有人都整装待发。

今天居然睡到了九点,真是该死。

时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睡衣睡裤的,就跑到镜前梳起头来。

商未可仍蒙头大睡,被她掀起的噪音惊醒,不耐烦地责问:“你在干什么啊?”

“快点起床,一会儿南哥就要……”

等等,怎么又忘了?这是一个没有南柯和她的起床号的世界——真是的,要快点习惯啊!要尽快熟悉这个新世界的规则和人才是。

时薰放下了梳子,转头问道:“打工团是由谁发日程单呢?”

本就带着起床气的商未可,听到这话又被点着了,恨不得用昨晚胡乱扔在枕头旁边的内衣砸死时薰:“大小姐,日程单这么高贵的东西,打工团是不配有的。”

时薰只觉得匪夷所思:“没有日程,那怎么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保持手机畅通就是了,临时有活儿——比如大小姐团有人病了,需要你去补位——宋磊会叫你的。”

宋磊是“大国时代”某个大股东的儿子,成日不务正业,在公司厮混,调戏年轻女孩。后来展俊实在看不下去,打发他来做了打工团的经纪人。这实在是份闲差,老板的意思是,你不要来打扰我们的重点艺人,要祸害,祸害那些不重点的去。

没有日程单,白天没有行程。

怪不得商未可一直到正午还穿着完全不能见人的家居服,窝在被子里。

与此同时,EVA组合的姑娘们已经在匆忙地赶场了,从一个舞台到另一个舞台,脚不沾地,每天都像一场战斗。

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俱往矣。

现在,早晨唯一的活动就是坐在窗边听听鸟儿欢唱。

时薰于是不再梳头,躺回了床上。不如就享受下吧。可翻了几遍身,全身都不舒服。一般来说,如果是难得的没有日程的日子,公司会为她们安排声乐课程、舞蹈课程、乐器操练、演技课程。

不用问商未可也能猜到,这些课程打工团也是“不配有”的。

如果没有事情做,就按照原计划,跟新室友沟通感情吧。

“小可……可以这样叫你吗?”

对方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哼的一声,时薰当作是肯定。

“小可,你进公司多久了?”

商未可在床上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你多久,我就多久。”

时薰拍案大叫:“我就说你的名字很熟,在哪里听过!你也是一期生对不对?我也是!”终于,艰难地培养起了一点同僚情谊。

“没错,都是一期生,但你选上了,我落选了,进了打工团,满意了吗?”

……好吧,并没培养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无骨鳞鱼般滑头滑面的男人伸了个脑袋进来。见女孩们都醒了,他放心地将整个身体都伸了进来。只见这人穿了粉红色的衬衫和酒红色的瘦腿裤,连着一双油光锃亮的褐色皮鞋,再加上那头火红的头发,整个人如一座移动的烧烤架。

他脸倒是标致,然而一张嘴就是油滑的腔调,让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显得有几分猥琐。

“妹子们早上好哇!”

商未可丢了一枕头过去,他矫捷地闪避。

“你个死娘炮,别来烦你姑奶奶!”

宋磊也不恼,捡起枕头抱在怀里,隔着枕头拥抱了商未可:“那可不行,今晚姑奶奶您有什么活动啊?求带!”

商未可瞟他一眼,抢回枕头,左右开弓地抽打他:“你还有脸说!你这死人,多久没安排我们上公演了!”

宋磊嬉笑着四处躲藏,于是就有意无意地蹭到了时薰旁边。他眼巴巴地盯着她,颇夸张地“哇哦”了一声:“我就说,今天的太阳都比往常要更亮一些。原来是国民女神大驾光临!”

好像这还不够肉麻似的,他甚至捉住时薰的手,举至唇边嘬了一口。时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挪远了些:“宋经纪人。”

“我每天对着一群树墩子,终于得见一朵鲜花,太激动了!”宋磊捶胸顿足,不依不饶地凑了上来,压低声音,“女神姐姐,你的头发是哪家做的?给个电话呗。”

时薰揉着发梢。不留神,浓密的长发已至腰间,她回答:“都是公司安排的,我不记得了。”

宋磊头向后一仰,刚要做出拜倒在美人石榴裙下的动作,被商未可忍无可忍的一枕头爆头:“你个死娘炮,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是娘炮!”

时薰费力地逃离了肉搏辐射范围:“请问健身房在哪里?”

宋磊和商未可互相看了一眼,捧腹大笑。

“大小姐要去健身房吗?下楼出大门就是了。”

出大门?那不就……出去了吗?

时薰骤时明白了商未可的意思,脸灰灰的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换了运动衣,在有限的空间里做了几个拉伸的动作。如果没有选择,也只好在底楼跳绳,再上下走走楼梯。

没有了私人教练,她自己做的有氧运动引来了打工团众人异样的目光。在她被当成怪物围观之前,宋磊向大家正式宣布了新成员时薰的到来。

其实他不需要介绍她,人人都认得。

女孩们眼睛投射出好奇的光,只因为遭公司抛弃的时薰看起来竟非常振奋,毫不失落。

这些期待发现一条落水狗的看客,统统失望了。

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的时薰,很幸运地跟很多痛苦绝缘。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状态,很快就会改变。

一直沐浴在光明里的眼睛,根本不知道有黑暗。而当黑暗无可避免地来袭,她将不得不调整那双明亮的眼睛,主动地去配合现如今的处境。

这种改变,缓慢却始终要到来,痛苦,但也是必须要经历的。

最初的征兆,就是她开始不适应。

不适应的,是一下子有了很多自由时间。自己的时间,就真的是自己的——这可是她很久没有过的感觉了。她估摸着可以利用这空闲做点什么,在还不熟练的时候,只能惶惶地坐在宿舍里,盯住窗户。云一朵朵地飘过来,又飘开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奇怪,在她那些光辉的往日里,似乎打工团参加公演的机会也不算少。她记得,间或地见过好几个打工团成员。可当她自己成了打工团,那样的机会又像是指间细沙,看也看不见,抓更抓不住。

她以为至少一个月能走上一回舞台,结果却是三个月飞驰而过。无声无息地,就好像踏进了桃花源、异世界,在平行宇宙中被遗忘。荒芜的时光仿佛沙漠,人迹罕至,寸草不生。

从时间过得特别快,到时间过得特别慢,这之间是天与地的差别。

一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了EVA组合。

刚刚发行的第二十七张单曲,名字叫作“大雪中的摩天楼”,一首中板抒情曲。歌词讲的是在冬日里思念爱人的女孩,独自来到他们以前约会的摩天楼顶。瑞雪从天而降,游人们玩耍嬉戏;大人拍摄雪景,孩子互丢雪球。欢笑的人群里,只有女孩呆呆地站着,在心中祈祷他会突然出现。

打歌的队员们穿着粉裙白靴,耳朵上还戴了精致的雪花耳坠。全组按照队形站好,俞之樱和穆若心徐徐从最后面走出,直到最前。她们站位正中心,担任这首歌的双主唱,是镜头一直跟随的对象。

小樱梳着双马尾,小若心则是齐耳短发,都是她们的标志性发型。时薰第一次透过电视屏幕从正对面看她们,觉得她们真是可爱极了。

主歌一段唱完,南柯有一段独白式的说唱。这是前所未有的新尝试,据说制作人很有信心。果不其然,南柯的完成可谓锦上添花,她的声音帅气清亮,正如奶油蛋糕绝配的醇浓咖啡。

然后是大合唱的副歌。女孩们纤步轻移,踩着节拍变换队形。

十六个人在台上,变队形可没想象的那么容易。时薰捏着一把汗,在心里默念希望不要出错。结果,每个人都很棒。几百次的排练,换来了今日的整齐划一。

干得好!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

俞之樱代表全队简短发言,宣布单曲的发行日期。穆若心第一次担任主唱,也简单谈了感受。她感谢了公司和歌迷,表示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EVA组合。

就这样,结束了。

插播的广告,时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还在一遍遍地重放那首歌,回忆每个细节,练舞室的,录音棚的,栩栩如生。

那舞步她熟记于心,那歌词她也倒背如流。

八年了,她一直以为记住舞步和歌词是一种自然的责任。

却在那刻发现,这是一种无上的特权。

适逢周末夜晚,商未可在走廊里招呼大家一起去夜店喝酒。她今晚打扮得极美,长发水滑,妆容亮眼,身着低胸迷你小黑裙,玲珑身材让人垂涎。

几个女孩说:“时薰前辈也一起去吧。”

商未可撇嘴:“喂,你们很烦呢。”其实这是她心情好,话不算重。若依着她的本性,居然邀请碍眼的人去玩,不被她抽一巴掌才怪。

来这里已经多时,对于打工团姑娘们的集体活动时薰多半是拒绝的,因为她们活动的时间总是很晚。而她如果晚于十一点睡,第二天就会脸肿。倒不是说现在她脸肿会影响什么事情——因为基本也没事情可做——可维持了八年的习惯,总是很难一夕更改。

然而,这次她发觉自己很想一起去。因为最近实在太孤独,每天困在宿舍里无事可做,她整个人都闲得要发霉,急需拿到外面的皎洁月光下去晒一晒。可是,喝酒嘛……

“酒精对声带不好的,大家尽量不要喝酒。”

队友们开始翻白眼,好像她说的是火星文。

商未可兴致仍高,难得地没被时薰扫掉,还朝她招手,好像突然很想邀请她出去玩的样子:“那你可以喝果汁啊,一起来嘛!都是队友,你这样不合群怎么行?”

这话有道理。

组合艺人,最重要的就是默契。在台上,一个人突然忘词,另一个人会自然而然地马上接过,这就叫默契。私底下并不需要是最好的朋友,但花时间去了解彼此是必要的。

时薰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要回来睡觉。”

商未可以她独有的方式行了夸张的屈膝礼:“是的,大小姐。遵命,大小姐。”

严格乃至于苛刻的规矩,是大国时代的艺人在业界处于领先地位的重要原因。

不过对于打工团来说,就没那个必要了——既然不能享受正式艺人的福利,那就别指望她们跟正式艺人一样守规矩。想吃炸鸡想喝啤酒,随时叫个外卖。想要随着爆鸣的节奏扭动身体,就去泡吧。

一开始,时薰觉得浑身难受。就好像初次出笼的金丝雀,在寒风凛冽中收紧了羽毛。

商未可看出来了,笑笑:“在尼姑庵里待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放心,出来一次,你就会想要下一次的!”

一行十几个女孩身着紧身短裙出现在夜店门口,震场的效果自然非凡。

美女组团降临,很快有男人被吸引过来。女孩们半推半就,然后分别挑了自己看着顺眼的,跟着走了。

商未可倒是够义气,没有丢下时薰一人,而是领着她到吧台,熟稔地点了喝的。她给时薰点的饮料叫作“芒果炸弹”,她再三保证那只是芒果果汁,里面是没有酒精的。她自己则点了“蓝色妖姬”,蓝幽幽的液体甚是妖冶,还闪着钻石般的星光,与她的眼影颜色很搭。

两人走到卡座坐定,时薰小心地握着杯子,好像那是烫手的山芋。

商未可嘲笑她:“又不是毒药,尝尝看啊!这才是真正好喝的果汁,不像你们大小姐团那些恶心的果蔬原汁。”

恶心,这词有点过。

然而减肥用的鲜榨果蔬汁的确算不上美味——胡萝卜、芹菜、香菜、菠菜、辣椒搅成泥,再加水,喝起来还真是……恶心。

时薰于是吸了一口。不知这果汁里加了什么,香甜的芒果会在唇齿间爆裂,饱满又刺激:“好喝!可是……这么甜,会胖的吧?这杯卡路里数多少?”

“拜托你别再婆婆妈妈了。”商未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又诱惑道,“要不要试试我的?保你此生难忘哦。”

时薰摇头,原则还是要遵守的:“不能接触酒精。”她一本正经地告诫商未可,“你也应该少喝。你的嗓音不错,要注意保护才是。”

这时,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走进了她们的卡座。时薰露出疑问的眼神,商未可却是见怪不怪了,低头对她耳语:“你不要说话,看我眼色行事。”她迅速换了笑颜,对他们打招呼,“两位帅哥有何贵干啊?”

领头的那个看起来三十出头,是夜场老手,调笑着回答道:“见到两个美女无人陪伴,觉得没有天理,所以来替天行道。”

他是老手,商未可是更老的老手。她貌似漫不经心地换了叠腿的姿势,裙底春光乍泄:“今晚就只有我跟我妹妹,不想看见男人,你们找错人了。”

这话表面上是种拒绝,实际上却是在说,没错,只有我们两个女生,没有男朋友陪伴。你们找错人了,是因为我们并不是随意的女人,比较难追到。若君需要,就得提高价码,放手一搏。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男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指着时薰道:“咦,你不是那个什么组合里面的,老上广告那个……时薰!你是时薰对不对?”

时薰吓得脸色煞白。完了完了,居然在这种地方被认出来了。她刚要逃,被商未可按住。

商未可死死掐着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动弹,接着嗔怪道:“哎,我妹妹到哪里都被认成那女人。她明明比那女人好看多了!你们都什么眼神啊?”

男人还以为中了头彩,没想到认错了。他却不失落,转眼又笑逐颜开:“是是是,仔细看看,姑娘这么可爱,是比那些大浓妆的女明星好看多了。其实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些什么少女组合,看着清纯,其实都是装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喂,你说谁大浓妆?谁是装的?谁不省油?!

时薰由惧转怒,要不是被商未可按着,她就发作了。虽然没发作,但还是摆出了臭脸,向沙发背一靠,再不理人。对方并不知情,还以为她是不开心被错认成别人。

这时为首的男人又接过了话头:“既然有缘分相遇,不如就一起喝一杯吧。”他打响指叫来了服务生,对她们笑道,“你们想喝什么,随便点。”一副金主的架势。

商未可立马点了酒单上最贵的酒,不忘偏头揶揄时薰:“我妹妹只喝果汁。”

时薰也不反驳,反正她不喜欢这两个人,于是将脸埋进芒果汁里,一句话也不说。

男人倒也不恼,反而笑开:“扫了姑娘的兴,是我们不好,一定将功补过。先认识一下吧。我叫宫天,这是我朋友孙骁,我们都在对街工作。你们是……”

对街是大都会的金融商业区,高楼林立,平地生雷。最聪明的脑子,最蓬勃的野心,最有潜力的青年才俊们,都齐聚在那几百亩的地方。

商未可两眼放光:“我叫商未可,我妹妹叫……贾明紫。我们是舞蹈演员。”

事后,商未可教育时薰,做打工团的就要有这种觉悟——对外声称自己是舞蹈演员。这也不全是撒谎,偶尔是要跳公演的。如果真的想要撒谎呢,可以说是舞蹈学院的学生。职业方向相同,并且有些男人专门喜欢学生妹。

总之,无论你说自己是演员还是学生,在后面的对话中都要格外小心,记住自己瞎编的身份,可不能露了馅。

可是,说实话不好吗?如果一直说实话,就什么也不用“记住”了。

“大家好,我是EVA组合的时薰。”

这是她说了八年的自我介绍,她真正的自我介绍。

可这再也不是实话了。

时薰本就落寞的心情,雪上加霜。

她推脱要去洗手间,暂时离开了狂欢的人群。

“你妹妹没事吧?”叫宫天的男人很体贴地问。

商未可目送着时薰颓废的背影,心中有些唏嘘,但更多的是想笑:“没事。她最近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慢慢会适应的。”

宫天跟孙骁交换了别有所思的眼神。

就在那时,时薰落在沙发上的手包里发出了丁零零的响声。商未可翻出她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宋磊。这家伙最近一直追在时薰屁股后面问她怎么保养皮肤,怎么护理头发,哪款睫毛膏能长时间不晕染。时薰不烦,她都烦了。

她对一起喝酒的男人示意失陪,走到一边接起电话:“喂,你这死娘炮,不要再缠着她了!”

“啊?……是小可啊?”宋磊听起来慌慌张张,甚至可以说是屁滚尿流,“你们去哪儿了?怎么宿舍一个人也没有?”

商未可报出了夜店的名字。

宋磊声音急促又间断,还伴有砰砰的响声,好像他在那边跺脚,或者撞墙:“快给我回来!”

杂音里似乎有个老女人的声音,咄咄逼人,责骂宋磊没看好艺人。商未可依稀记得,这老女人是公演剧场的经理,老是吹胡子瞪眼睛地说打工团无组织无纪律,最烦人了。

不过,宋磊在公演剧场吗?她心头一紧,走到了更安静的地方。果然,杂音里头还包裹着EVA公演开场曲的节奏。这周应该轮到A队公演。

宋磊一边对经理点头哈腰,一边凶商未可:“时薰呢?叫她接电话!”

商未可不咸不淡地回答:“她去洗手间了。什么事?跟我说吧。”

宋磊没办法,只好说:“A队的费遥在最后的彩排中扭伤了脚,现在A队公演少一人,叫时薰现在归队补位!”

这个星期六,是EVA的新星组A队的公演。费遥是刚入团的十期生。年龄应该是全团最小,才十三岁。大家都说她潜力无限,将会在穆若心被正式擢升到E队后,作为接班人,成为A队的不动中心。

商未可还记得,她听说这事时心里有多么不平衡——十三岁的小姑娘刚一签约就可以成为正式成员,名正言顺地参加公演,甚至参加单曲选拔组,加入十六人的主力阵容在电视台演出。而她已经二十四岁,熬了八年,还是没有机会。

她浑身渐渐冰冻发冷,掌心却渗出灼烫的汗珠。

“我可以去!”

宋磊莫名其妙:“什么?时薰呢?”

“她……她喝醉了,不能上台。”商未可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这话不发抖,“让我去吧。A队全部公演曲我都会唱,舞步也没问题。让我去吧!”

“喝醉了?”宋磊好像只听见那三个字,喊的声音都要劈裂,“时薰喝醉了?你没搞错吧?”

商未可喉咙好像被锁住,发不出声音。

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撒谎不眨眼。

平心而论,她不讨厌时薰。

时薰不是坏人,也不是费遥甚至穆若心那种走运到没天理的丫头片子。时薰跟她一样,摸爬滚打多年,年龄大了也不放弃青春时的梦想。而时薰甚至更可怜,她在巅峰体会过繁华后,被丢进了冷宫。

可是……没错,时薰在巅峰待过,也繁华过。时薰自我介绍时,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大家好,我是EVA组合的时薰”。

而她商未可呢?

“大家好,我是EVA组合打工团的商未可。”

她的自我介绍里,“EVA组合”后面必须要加上“打工团”这耻辱的三个字。而且,就连这耻辱的自我介绍,她在舞台上说出的机会都很少。

如果能轻易放弃,她早就退团了。凭自己的美貌还能找个有钱人嫁掉,何苦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可她不甘心,她不想放弃,她还是想唱歌。

商未可强硬地按下良心的呼声,决定一鼓作气:“是的,她喝了很多酒,现在不省人事。我这就打车过去,五分钟到!”

听筒那边,宋磊气急败坏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好像有人接过电话,把他甩出了几丈远。

商未可喘得厉害:“喂喂?死娘炮你还在听吗?我说我这就……”

电话对面响起的声音,足以让商未可的夜晚成为一场梦。在这梦里,她不但被召唤,可以上台公演,还平生第一次,听到了那高高在上的上帝一般男人的声音。

“你们在哪里?”展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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