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不想做别的事,我只想唱歌

打工团的休息室里有一台年代久远的笔记本电脑,久远到没人记得它是被何人在何时因为何种原因放进来的。时薰在初次使用它的时候,用纸巾擦掉了上面厚厚的尘土,才能插上电源,打开开关。

她在搜索引擎中键入城市名加“声乐老师”这几个字,几毫秒的时间里,屏幕中显示出了一长排声乐老师的名字、电话和地址。有人很贴心地将收费标准放在了信息旁边,这样她一眼就知道不必去打扰了。而那些隐去薪酬要求的老师,她则抄下名字和电话,逐一地打去询问价格。一边讲电话,一边记下数字。

这样她可以按照每周二十个小时去计算三个月教程总共的花费。

打工团队友们时而走过,看见“动物园的动物”又在做谁也不理解的傻事,一笑而过。

在这一天快要结束时,时薰画掉了很多太贵的名字。最终,列在白纸上的名单只剩下三位,是在她看来足够有资质,能在唱功上引导她,而且——最重要的——费用是她出得起的声乐教练。

她决定按照地址分别去拜访。

她很有信心,这其中至少有一个会接受她,每周花时间跟她一起练声。

第二天商未可恰好没有安排,于是主动请缨陪她一同去找老师。她也很想在城市中无所事事地游荡一天,这是她嘴上的理由。

内心的理由是,她有点放心不下时薰。

毕竟,在做了很恶劣的事之后,她没办法让自己对时薰的惨状置身事外。

——1号。

汪白旦。三十八岁。ME传媒有限公司音乐总监及制作人。风格全面,流行摇滚界的王牌首选。打造过超十张白金唱片,获奖杯数十座。

“长得有点欠揍。”商未可对着他的照片说,“就像那种少年成名、嘚瑟得不行的混蛋。”

巴士在豪华的住宅区停下,华丽的别墅群映入眼帘。看来,的确是卓有成就的制作人才住得起的社区。时薰念着地址,来到一座尤其富丽堂皇的宅子门前,按下闭路电视的按钮。

几声嗡响之后,汪白旦接起,满脸淫笑:“很准时嘛……咦,你还带来了一个,很好,太好了!快进来!”

商未可先嗅出异样:“那个,他好像没穿衣服。”

时薰说服自己往好的方面想:“不会的,电话里说得好好的,他说可以在口头上调教我。”

商未可目瞪口呆。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了一个智障。

时薰拉着她走上台阶,按下门铃。

门开了。

时薰怔住一秒,拉了商未可的手慌忙逃窜。

“他没穿衣服!”

商未可哼哼:“我早就说了,你个蠢货不听。不过……”她瞅了一眼时薰小字条上的价格,“靠,那王八羔子瞎了眼,凭你的姿色,一小时才五十块?!”

时薰眼睛好像钉在了地面上。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在电话里说‘能不能再少点’的时候,他居然很高兴……”

商未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2号。

京怡。五十五岁。早年在乌克兰学习音乐。曾任国家一级演员,出演的音乐剧目包括《图兰朵》《红色娘子军》等。

“国家一级演员,却住在这么破的城区。”商未可咋舌,“我国对老艺术家的待遇真是令人发指啊。”

时薰环顾四周,也浑身发冷。跟方才的衣冠禽兽相比,老艺术家的住所真是寒酸极了。地址显示,这位老师住在这座公寓大厦……的阁楼里。

电梯坏了,她们爬了十二层楼才到达顶层阁楼。低矮的楼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地板肮脏潮湿,还有股不知何物的刺鼻恶臭。门前摆着一块似乎生了苔藓的垫子。商未可打死也不肯踩上去,执意留在半米以外的楼梯上等候。于是时薰一个人敲了敲门。

无人应门。

她又用力的敲了几下:“有人吗?”

商未可提示道:“门好像没锁,直接进去吧。”

时薰迟疑几番,推了一记。门悠悠地开了,果然没锁。她走了进去,商未可也一蹦一跳地越过脏兮兮的垫子,跟了进来。

家里不是没人,名叫京怡的老人正端坐在扶手椅中,俯瞰着窗外的都市风景。

该不会是打扰老艺术家静修了吧……

时薰想了下,还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说:“京老师您好,我是时薰,昨天跟您通过电话。”

扶手椅中的人毫无反应。

商未可不耐烦,眯着眼绕到了她正面,吓得七魂去了六魄,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警察赶来时,在现场发现了一瓶开盖的安眠药。在京怡身边,老式的留声机放着《图兰朵》浩大感人的音乐,直到最后一刻。现场取证的法医说道:“估计死亡时间是零时左右,初步判断死因是自杀,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时薰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我昨天还听到老师的声音,她还说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我……”

京怡头发花白,面庞并不显老。搞艺术的人,一生都是年轻的。

老人神情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

时薰想,这个世界一定是错了,大错特错。

——3号。

迟周。二十六岁。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声乐专业,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交换留学生,社区儿童中心音乐老师,“荣耀谱”酒吧驻唱歌手。曾参加大型电视选秀节目X-Star。

“这个也太弱了吧。”商未可嘀咕道。比起前面两位有资历有经验的,这个除了学历看起来颇耀眼,根本就是个流浪歌手。不过,前两位一个已不在人世,另一个是在世的大人渣,这应该是最后的希望了。

“‘曾参加大型电视选秀节目X-Star’,这短短的一句意思不就是说去报了名,结果却连海选都没过吗。”

时薰心事重重,没有接话。

迟周住在他所驻唱酒吧的楼上,楼下此时还没开始营业。她们依照电话里说的,从这座二层小楼旁边的防火梯走上去。接近的时候,已经能听到音乐了。酒吧空无一人,所以不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是二楼的音乐。一把吉他,一个人声,温柔得能渗透你的骨髓。

“这什么歌?好好听,有出唱片的话我要去买一张。”

连不太会夸人的商未可都这样说,可见是真的不错。

防火梯的顶端根本没有门,而是一扇大到能让两个较瘦的女孩一同迈进去的窗户。没有窗帘的玻璃里面,就是歌声的来源。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男人,在用旋律的语言与灵魂交谈。

时薰并不是实力唱将,但从事这行多年,还是有耳会辨的。迟周的音色醇厚而有层次,先天机能很棒。他的音准和持续性显出明显的学院派气质,精准,利落,不拖泥带水。天赋不错,再加上后天的良好训练,他的唱腔就算放在专业歌坛也是凤毛麟角。

商未可愣在原地,半晌,发出了此生从她嘴里说出的最高评价:“真××的好听。”

听见这简单粗暴的评价,迟周转过头来,盯住来者。时薰不敢确定,但她明明感到,在目光触到那张年轻而俊俏的脸时,她因阴雨而晦暗了许久的世界,突然放出了彩虹般的光亮。

商未可玩味地“嗯”了一声,伸腿跨过窗梁,轻巧落地:“没想到啊,小哥不但唱得好,脸蛋也不错嘛。”

时薰大臊,赶紧跟着迈进来,脚碰到窗框,差点摔个狗啃泥。她扶住完美不变形的铁刘海,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时薰,我们昨天通过电话。”

迟周将怀里的吉他立在墙边,起身看向这一粗暴一矫情的两个姑娘,神色不甚友好。

他穿衣服很有趣,白T恤外面套格子衬衫,底下是一条有破洞的牛仔裤。衣服虽然破旧但干净整齐,跟摆放杂乱的室内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是房间,其实是一张上铺床和床底下一对桌椅的组合。在这仅有的两件家具之外,电脑、乐器和音箱占据了房间的另一半。其余的微小地方,堆满了花花绿绿封面的唱片和书。

房间的主人迟周头发凌乱,一小撮刘海偷偷垂在额前,好像在帮主人探测不速之客。他的皮肤对一个男人来说偏白,五官清秀,只有两道粗黑眉毛不羁地喧嚣着,让他此刻的愠怒很难忽视。

时薰继续说道:“我是来商量聘请您做我的声乐老师的事的。”

迟周盯着她,瞳光收紧,好像她是只火星来的青蛙。

“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

这拒绝来得太快太莫名,时薰以为自己听错了:“改变主意了?”

“对,我不会教你的,请回吧。”

这种时候,带商未可一同前来就成了好主意。

她还在错愕中,商未可首先急了:“喂,你这小白脸怎么自说自话?我妹妹是拿着钱请你,你说不干就不干?”

这话当然于事无补,只能起到进一步激怒迟周的作用。

他指了指她们辛苦爬上来的防火梯:“给你们十秒钟的时间消失,不然我报警。”

商未可又好气又好笑:“拜托,你报警要怎么说?说我们两个大美女没事闲的来骚扰你个穷酸货?”

为防迟周抡吉他削人,时薰不得不命令商未可闭嘴。

她想走近他,又怕他发怒,于是站在原地说:“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至少得告诉我原因吧?”

这在她看来极合理的问话,却在迟周脸上激起了惊涛骇浪,好像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羞辱了他八辈子祖宗。

他笑笑,更多是自嘲:“看来你是完全不记得我了。”

商未可扑哧冷笑:“记得你什么啊?你是不是追求过人家啊?你可看好了,我妹妹可是大明星,要不是她倒了霉,你连她面都见不上!呵,也不照照镜子。”

在最终被赶出去的一刻,时薰心如死灰:“可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商未可东一嘴巴西一舌头地害时薰被赶走后,腆着脸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时薰说:“没了。”

别的声乐老师,便宜的没有任何经验,她信不过;而稍微有经验的,要价都在迟周的三四倍以上。

“奇怪,看他那居住环境,应该很需要钱。居然还把金主丢出家门。”商未可说,“看他那样子,好像真跟你有深仇大恨。你该不会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

“没有啊,我都不认识他!”

回到宿舍,时薰回忆了许久,确定对那张脸没有印象。他唱着的那首歌,她倒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究竟在哪里听过,苦思无果。“放弃吧。”商未可这样劝道。她也想放弃啊,可是比起一个淫棍、一个逝者,这脾气不好的迟周真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一起在休息室里看电视时,她心情还是沉甸甸的,难以消解。

这是周五的夜晚,有人切频道切到了某卫视的X-Star节目。这是一档收视率很高的音乐选秀节目,参赛选手不乏一些造诣很高的能人。

时薰想起,迟周的简历中也有这档节目。想来他是早早就被淘汰了。

可即便没被节目淘汰又怎样呢?到最后,还是会被时间淘汰。这一行实在太难,她最清楚不过。

“好无聊啊,我要看韩剧。快换台!”

打工团的姑娘都不喜欢看电视选秀。听着那些虚假的许诺和编造的梦想,她们会伤心。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骗了太多追梦的孩子,她们也曾经是其中之一。

“等等,今天这期的嘉宾评委好像是沈丛萱呢!”

这下子,不仅时薰的注意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坐在两个老牌天后、一个老牌天王和一个音乐制作人旁边的金发美女,小巧玲珑的巴掌脸,洋娃娃般精致的五官,俏皮的猫系美甲,可爱的娃娃音,果然是一年前从EVA组合毕业的沈丛萱。

二十二岁的萱儿还是那么可爱,她的微笑能融化冰山,能让人想要跟着她一起微笑。时薰想,自从她单飞后个人事业发展得不错,近年来跟大家也是聚少散多了。真希望还能找个时间聚一聚。

X-Star节目的规则是,选手有九十秒的时间用歌声打动评委,然后四个评委会进行投票,获得多数票者进入下一轮。而如果现场出现四名评委二比二的僵局,那么就由当期的嘉宾评委送出他或她的“关键手”。这关键的一手是将其推上台,还是推下台,将决定这名选手的去留。

因为嘉宾评委只有在僵局中才起到作用,其余时间不过是坐在那里贡献些无济于事的评语,决定权并不很大。设立这一席位,主要是节目组考虑可以每期请来不同的明星助阵,对收视率有好处。

说起来,EVA组合先后有不少成员被请去做过嘉宾评委。

“时薰前辈也做过嘉宾评委吧?”

时薰点头:“五年前的事了,那时这节目还只有第一季。他们本来想请的是那年总选第一名的绫子,但公司没同意,说顶级偶像不会做那种专门被选手抢风头的电视节目评委,然后就派我去了。”

“哇,快讲讲!是不是很好玩?你有没有给过谁‘关键手’?”

时薰陷入回忆:“给过啊。大多选手,我都是选了‘推上去’,想给他们多一个机会。只有一个太差的,实在是没办法。是个头发和胡子很长,把脸都盖住了的男选手,说自己是吉他弹唱歌手,要唱自己写的歌。那歌倒是不难听,可是编曲太故弄玄虚,吉他贝斯的声音混在一起,完全听不清他的声音。他穿衣服也很奇怪的,白T恤外面套着衬衫,裤子破破烂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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