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与聚饮

赏花与聚饮

樱花又开了。

鲁迅是看过的,写道:“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似乎对樱花并不感兴趣,关注的是本国的国民,将他们的“标致”定格在这篇名文《藤野先生》中。八九十年过去,我大清的主子奴才都到电视上风光去了,但花下也缺不了清朝人的后裔,成群结队,还要将脖子扬几扬。他们更觉得有趣的是花下聚饮的日本人,或瞠目,或指点,也常有一脸的不屑,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发“相逢一笑泯恩仇”之类的幽情的。

日本也有梅花,也有菊花,也为他们所喜爱。当年明治政府参加世博会,总是拿菊花参展。不过,要是说“花见”(赏花),通常指樱花。日本把中国的赏花文化拿了来,8世纪镰仓时代贵族们赏的是梅花。有《万叶集》为证,这部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汇集了7至8世纪之间的和歌,其中咏梅有118首之多,咏樱才42首(最多是咏萩,即胡枝子,141首)。10世纪初成书的《古今和歌集》里咏樱多起来,就从这平安时代(8世纪末至12世纪末)开始转而赏樱了。这么一置换,中国文化俨然变成了日本文化。

世界上无处不赏花,却唯有日本赏得匪夷所思,几乎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符号。日本国语辞书《广辞苑》的“花见”条附有一幅图片,可看出日本人赏花的特点:几伙人席地而坐,吃喝谈笑,那几株开成一片的樱花不过当背景,没有人赏玩。或者说,樱花的绽开提供了聚饮的时机。这情景有点像我们踏青。大概踏青起初是修禊事也,后来祓禊的意思没有了,蜕变为行乐的借口,春暖花开的时候去郊野游玩。近年来踏青在中国大有复兴之势,“倾城出动逐春光”,交通为之堵。把踏青或赏花从文化行为变成生活文化是好事,但我们中国人虽然是一盘散沙,也犹如洋大海,若群集于花下吃喝起来,不知是壮观景象还是灾难。

说来我们古人赏花很有点个人主义,“独探梅花瘦”,“竹外桃花三两枝”,日本却是一树树盛开,一群群聚饮,更像是村落共同体的狂欢。不破不立,跟中国文化唱反调是建立日本文化的基本手法。到了18世纪前半,上野、飞鸟山等地的樱树长大成林,盛开一片,赏樱也成为江户民众的一大游乐。樱花的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最符合大众的脾气。似乎江户人在世界上也是最好起哄的民众,樱花的暴开暴落像打架、着火一样打破日常,特别让他们昂奋。赏花是由头,喝酒是主题。没有酒,樱花算个屁。有花无酒不精神,有酒无女俗了人。贵贱成群,花天酒地,背对樱花吃团子,这就把赏花改造成独自的日本文化。既是牧歌的,也是哀歌的,用李白的一句诗以蔽之,那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至于就事说到日本人审美,季节感啦纤细优雅啦,不免是生拉硬扯。充其量能扯到集团性,东一群西一伙的小团体汇集为大团体,举国若狂。用立体艺术绘制钞票以致被定罪的前卫美术家、作家赤濑川原平说赏花是一年一度的战争,曾这么描述:“日本是樱之国,一到春天樱花前线从南推进过来,于是整个日本都不得了了。啊,攻来了,大家赶紧做盒饭,准备席子,如今是塑料布,酒当然也大量购入,跟朋友互相联系,确定集结地点。也有公司或团体动起来,那就让年轻的斥候先秘密去侦察集结地点,早早铺上塑料布占地方,然后大部队向那里进发。”

赏花是行乐,樱花有寓意。梅花结梅子,桃花结桃子,皆弃而不顾,偏偏选中不结果的樱花,由国家打造樱文化。排斥儒佛归古道的国学家本居宣长为樱花写过不老少和歌,属于诗多好的少之类,如“忽闻樱花开,心已入深山”。这首最有名:“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飘香山樱花”(敷岛是日本的别称),在军国主义猖獗的时代“大和心”被换成“大和魂”,1944年10月第一批跟美军玩命的“特攻队”(敢死队)被命名为“敷岛队”“大和队”“朝日队”“山樱队”。还有那句“人是武士花是樱”,本来是戏词,不值得当真。赤濑川原平说:“年轻时当不惯日本人,要当美国人,当法国人,当意大利人,当这当那,可上了岁数,非变成日本人不可,那不,在盛开的樱花下喝酒了。”2011年3月发生大地震,震得没商量,花开也没商量。东京的公园揭出告示:请自觉,这种时候不要在花下聚饮。但东京都副知事说:不妨赏花,不妨喝酒,禁忌过头会冷却了消费。

作家坂口安吾说:日本人聚集在樱花下表现春天来了的欢喜,喝酒,呕吐,吵架,是江户时代以来的事,古时候没人认为樱花美,遇到樱树林都躲着走。江户时代樱花的胜地大多在寺院,而寺院有墓地。在墓地里赏花,甚而坐下来吃喝,若想起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说《樱树下》开头第一句“樱树下埋着尸体”,不免要毛骨悚然吧。

到头来最能理解日本的赏花文化的,还得是中国人。1877年末清朝派出了第一个驻日使团,转年春,参赞黄遵宪就写到赏花:长堤十里看樱桃,裙屐风流此一遭,莫说少年行乐事,登楼老子兴犹高。不是在一旁看热闹,而且投身其间,饮酒作乐,难怪他主张两国是“同种同文”。

樱花被当作国花,有很多品种,其一染井吉野樱是东京都的都花,到处可见。听说韩国人又研究出它起源于韩国了。这种樱的花蕾是粉红的,绽开便像是艺妓从和服里露出小脸和后项,一片白茫茫。飘零后留下花托,满树泛红,很快又掉落,天下便是绿叶的了。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樱花也无非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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