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人是分层次的。头牌的大名角,出外住宾馆,有汽车。其余的住后台,出外全凭两条腿。到外边干什么事,全都“腿儿”着。每次演出过后,后台的演员热闹去啦,先吃夜宵,然后聊天;最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划拳,闹到两三点钟才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就该吃午饭了。住宾馆也有不同,如李世济这样的,通常住市委特别接待的宾馆,费用饭费都由对方掏;比她差一点的,则住该城市平常些的宾馆,费用由剧团掏。此外就是车,前者往往市委派了专用车,不用就闲着,整天待在宾馆的门外—这也是待遇;再一种,是剧团到了所在城市,自己掏钱租一辆,以备不时之需。“角儿”对这些是很计较的,出门在外就靠演出挣钱,所以团长的作用就是服务,把主演伺候好了,你的责任就尽到了,到时候还能升迁。
“角儿”在外出期间几乎处在纯艺术的真空状态。白天睡觉养精神,晚上精神养足了,就拿上舞台呈献技艺。刚散场时往往很累,累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冲完澡,吃完夜宵,换上自己的干净衣服,这亢奋的劲头就上来了,同时丝毫睡意也没有了。他想说话,想找人聊天,想找人听他跟你白话。找谁呢?剧团其他人都住在剧场后台,离宾馆远,另外与自己也隔着层次。可如今不同,“角儿”忽然发现我去了,于是就找我,因为我经常借“角儿”的光,与他们同住在宾馆。“角儿”也分等级,最重要的住套间,带客厅;一般的住豪华单间;再次的住标准间,俩人一屋,剩下的那张床,大多就归我。“最重要的”找我,我就去套间的那个外间,从午夜一直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这“最重要的”最后冲我一挥手:“我困劲上来了,你也休息去吧……”我往往找张小的纸片记几笔,是今晚聊天中最能成文的东西,然后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生怕吵醒同屋的一般“角儿”。等次日中午起床,再打开电脑写文章。文章分两种。一种报屁股、消息之类,直接为剧团服务。这类本来是记者的活儿,但角儿懒得接待他们,同时更怕他们写的不准确。再一种是自己的大文章,写这类文章我事先绝不告诉“角儿”,等我的大文章在大报纸上发了,我仍然不告诉他。一直要等到每年三月开“两会”时,“角儿”往往会遇到老资格的文化人,是对方先向自己打招呼,说最近看到一篇写你的“大文章”。“角儿”这时才兴奋起来,忙问文章在哪里。等他事后找到文章一看,发现竟然是我写的,此后对我自然就另眼相看了。所以到后来,一部分“角儿”都习惯出门要约我,他们向院部“借”我,只说是谈本子(这是借口),实际就是他们谈人生谈艺术;甚至是谈他们学艺术的大环境大背景,经常是非常精彩。如果你在北京找他谈,他浮在名利中,根本静不下来。在北京,他们事情太多,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只有出门,越下边越好,他们才能渐渐沉静进单纯的艺术中。跟你平等地对话,也容易恢复他作为“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