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进入魏公村时,范已“解放”,并重新担任了艺术室编剧组的组长。他在全国戏曲界名气很响,但职务级别仅属“正科”。他独自住在一间平房里,一床,一(办公)桌,一(洗脸)盆(含架)、几(条板)凳,如此而已。他家住北新桥的小胡同内,孩子多,白天不能干活,所以他时常住剧院。有时潜意识中忽然觉得家里“有事”,也不管是几点钟及天气如何,则说走就走—他骑起自行车,倒也风急火忙。他是非常怀念老京剧院所在地北池子的。那是一片四合院,更重要的是人,包括那些角儿,都和范有最亲近的关系。从工资上,范比“角儿”远逊多矣;但只要谈起戏,双方就当面锣对面鼓地“碰”起来。范先生在写作上最大特点,就是敢于跟最具威严的程式组合碰撞。演员喜欢读他写的本子,越高明的人也就越容易读出其中的碰撞之处。他敢这样写是需要勇气的,也是需要办法的。所以越是名演员,也就越发喜欢在细读之后再领会他克服碰撞的方法。应该庆幸的是,名演员与范对舞台处理上的创新之处非常默契,使得他们并不需要语言交流,就成为终生的挚友。他们贵在因碰撞而彼此相知。范喜欢有艺术上的知己到他屋里聊天,海阔天空,精神上绝对自由。他有时带我在院中闲逛,遇到熟人,先介绍我,再谈其他事情,回来后再细细谈那人的经历与成就,嘱咐我应该注意的地方。他说:“你要是早十年来,你进到北池子那个院里—这里一抬头,会遇到(李)少春;那里一对脸,会是(叶)盛兰。”他说自己喜欢到大酒缸去“吹”(他非常欣赏这个动词。觉得能够表达研讨提纲时的那种气氛)剧本的提纲,吹着吹着就动作起来,连带把程式一带解决。那时演员知道自己有这习惯,甚至有很著名的角儿也追到大酒缸,和自己一块“连吹带打”起来……说这话时,范脸上充满了骄傲。当然,范从没跟我谈过他的家庭,其实我从旁早知道了,乃父担任过国民党政府驻巴拿马的公使,回国后开了一家专卖巴拿马草帽的帽店。范年轻时,曾一度成为北京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一,但这个“四大公子”与张学良那个“四大公子”不是一个等级。张学良之“四大公子”都有政治与军事的背景;而范之“四大公子”就表现在家里有钱,同时又对京戏无比地痴迷。范青年时期玩票达到了顶峰,把家里的产业都搁进去了,社会对他私淑马(连良)派的行为则冠以了一个绝对没有恶意的“草帽老生”绰号。
范似乎很熟悉这个充满落叶的院落,这里是他的王国,到处能遇到自己的故交,尤其是对有能耐的前辈,范则充满了尊敬。对于脚前的落叶,他并不绕开,只是用脚尖轻轻踢开,那姿势非常优雅,不知是否运用进了台上的程式?他说过,落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艺人的思想,只想着崭新的锦绣绸缎,不懂得落叶中也有学问。在他看来,京剧这玩意儿,就是一二百年来蹚着落叶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