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与鹅婆(2)

鹅婆的两个儿子,不是同一个男人所生,生大儿子的是她丈夫,后来她丈夫死了,鹅婆就守寡,没有再嫁人。大平爹的爹是野男人,其实也不好算野男人,是熟人,有名有姓的邻居,名叫什么勺的。勺就是大平他爷爷,性格闷得坐在那里沉默得像一块活着的石头,慢吞吞地抽他自己种的烟叶。勺是村里的鳏夫,与鹅婆有了,有了就有了大平他爹,儿子生下来勺就要替鹅婆养家,鹅婆不与他结婚。所以勺有女人,但不能叫老婆,他有儿子,但家却没有,大平的爷爷是“鳏寡孤独”中的鳏。

鹅婆叫勺在鹅婆家的院墙外搭一间小屋,院墙里开一扇门,与院子相通。小屋里的勺一人住,饭也一人吃。这样的格局与勺很配,勺也愿意。村里人也没人说闲话,是说不出闲话,都明白地摆在那里了,说起来反而是不能明白。不明白的也有,女人们问鹅婆:鹅婆,这算咋回事情呢?坐着纳鞋底的鹅婆就在椅子上直直腰伸手臂,哈欠似的说:唉,女人。鹅婆就自己率先哈哈笑,又起身到屋里,咕咚咕咚用勺子在水缸里舀了冷水喝。

从没见鹅婆和勺在一起的影子。大平的父亲没有随勺姓,也不叫爹,但勺养儿子。后来小屋里的勺到了年纪,院墙上的门就被封起来,这时鹅婆的“寡”和勺的“鳏”才成了真货。然后大平的爹就养父亲,这是老早就这么说好的。这时候大平叫勺为爷爷。

大平与我打赌输了,他只好一天不说话。小孩子故意不说话是做不到的,除非嘴里含一块石头。我和大平先到溪里找了一块卵石,我还记得那是一块白色的扁圆如舌头的卵石。大平把它放到嘴里去时,那块卵石刚好把舌头压牢,这样的妥帖甚至有些舒服,大平就开心而笑。只要不说话,大平是可以把石子拿出来看的。说话之间,大平已经把这石子拿出又放进三次了,三次端详之后,他就很安心地不管它了。

我得看着大平,并且我也没人可以说话了。大平开始用舌头玩他嘴里的石子,一会把石子放到舌头底下一会把石子放到舌头上面,嘴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这就非常好玩儿,于是我也到溪里去拣了一块来,也放到嘴里搅了起来。大平咕噜了一句话:石头可以做舌头的枕头。既然嘴里都已放了石子,大平的咕噜可以不算作是说话,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石子搁在舌头底下,果然,舌头躺下去时舒服极了。

后来石子在嘴里沉甸甸的厚重起来,大平又咕噜着说:我想在石子上涂些糖。于是我们去找糖。糖缸里只有黄糖,放在灶头,石子放到糖缸里再取出来时会粘满糖,石子里粘满糖嘴就十分拥挤,而且一会儿糖就没了。大平又咕噜了,他说把手捆起来换说话。我就用大平的裤带捆了他的手。大平把石子吐出来大口喘气,他说他快被石子压死了。

到下午大平把捆手换成了捆脚,后来又换成把他关起来。大平非常遵诺,他就这样真个一天“没说话”。对我们来说,不说话与关起来是一样的,让石子压着舌头与把手捆了也是一样的。大平后来再也不跟人打赌,而且在许多年后成了远近有名的商人,知道“害”可以交换“害”的人,自然也知道“利”可以交换“利”。大平自此对他爷爷十分孝顺,他爷爷可以一辈子不说话,而他是一天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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