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是抡斧头造船的大木师傅,一斧一斧砍船的龙骨。架好龙骨还未钉船板的木船,像一条被吃掉了鱼肉的鱼骨架,放在海边上的太阳底下,木匠就光着上身“叮叮咚咚”地抡斧头。光身的木匠被晒得如涂了层桐油,木屑从斧影下飞溅。木匠把雪白的木屑盛在碗里,对一个海滩边织网的女人说:喏,送你一碗白斩鸡。小女人一看咯咯笑,这真是像极了。
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就这样成了他的妻子。木匠说,他妻子娇小得可以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如果真能把妻子一包香烟一般放进口袋里,有事没事就可以摸出来看看。这也是木匠说的。
结婚后,木匠不再打船,改作给人做家具。有一年去小岛给人做八仙桌,做好的料子无论如何拼不成整张桌子。他只有说谎,说夜里梦见他老婆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他不放心,要回家看看。就这样他把工具都扔在人家家里才逃了回来。木匠做人有气概,海涂上摸一桶毛蚶,连桶用清水洗净,再用滚水过一遍,就端着酒碗靠着木桶剥毛蚶下酒,一顿能将一桶毛蚶吃完。
玲珑的妻子给木匠生了个儿子,白胖白胖的,看见的人都喜不自禁,忍不住想去抱一抱。小孩儿圆头圆脑傻傻的,很白,见人小拳头乱捏,喜笑颜开。人抱着时,一掀一掀地挺腰板,唔唔地用力。
木匠开心。木匠有事没事都把儿子抱出来,让大家逗他儿子乐。木匠自己有事了,就扔手让别人抱着,小孩儿憨憨地忽闪着大眼睛,不哭也不闹,任人把玩。儿子成了荒村的白相果。白胖儿子轮到了一群小孩儿的手里,小孩儿们肉麻心动得像拾了一头猪崽,乱七八糟喂他东西吃,数他的小脚趾,挠他脚底的痒痒,小屁股上拧一个,哇地开哭,真个活宝贝。
胖白儿子被弄脏,脑门上还不知被谁画了一只乌龟,脸上画满了胡须。木匠看了大笑,拎了儿子到井边去洗,剥光了搓了又搓,两三桶清水一淋,又白白胖胖,嫩藕似的。
白胖儿子会咿呀了,会吃自己的小手指了,又有了三颗门牙了。木匠就开始教儿子些笑呀,拜呀,装害羞呀这样的把戏。抱出来时,就说:宝宝来一个,宝宝做“恶人”给他们看。做“恶人”就是扮鬼脸,这儿子就用力捏拳头,拧眉咬牙,一惊一惊地缩脖。这“恶人”的谱儿,来自木匠家的门神。
白胖小孩儿做“恶人”越做越像,越做越神似,到后来不用鼓励也会做,是所有荒村小孩儿中“恶人”做得最好的。少见多怪的荒村从没见过谁有这样的天赋。木匠妻子一个人家里抱着小孩儿,孩子突然做“恶人”,心惊得起鸡皮疙瘩。木匠则呵呵笑,说这是我家宝宝聪明呢。
胖白儿子渐渐长大,可是做“恶人”做成了习惯,开始是一天要无端做几次,后来越来越频繁,上了瘾,隔不多久就忍不住,忽地龇牙咧嘴地抽一下。木匠慌了神。
木匠抱着扮“恶人”的儿子,四处问医寻药。开头,每到黄昏村口还能看到这一家三口回来的身影。后来不见了。
木匠离开了荒村。据说木匠挑了做活的家什,边做木匠边给儿子治病,越走越远了,再也没有回荒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