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爷爷有一口很好的牙齿,他的嘴只在嚼蚕豆的时候发出声音,平时是不说话的。我在白石街从来没听见过大平爷爷说过话,这是一个比哑巴更沉默的人。又身体高大而威严,哪怕这时候已老得直不起腰了,但还是高大威严着。我想不出一个人竟然可以不说话,凭我那时的理解,我只好以为大平爷爷一定没有舌头。可是说他爷爷没舌头,大平就很生气。大平说:你冤枉我。把没有的事说成有过,这就是冤枉。把有的东西说成没有,大平也说是冤枉。我说的是他爷爷的舌头,而被冤枉的是他,这就很复杂,所以只好打赌。我们没东西好赌,就赌谁输了谁一天不说话。
大平必须引他爷爷说话,以证明他爷爷是有舌头的。这非常难,大平不是一般地怕他爷爷,大平怕他爹,而他爹怕他爷爷,那你想这就不是一般地怕。
他爷爷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晒太阳,晒太阳的还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开着花的一大丛绣球花,花丛下有几只母鸡在用爪子挖土觅食。大平装作无事走过,走过他爷爷面前时,突然转身对着他爷爷喊:爷爷!他爷爷抬了抬眼皮子,并没有理他。
大平很沮丧,吸了一口气,脸涨得通红,又仿佛无事一般从他爷爷面前走过,又突然伸出舌头,手舞足蹈地示意他爷爷伸出舌头来。这个样子大平做得很难看,像是在扮鬼脸。虽说白石街的小孩儿都会有事无事经常扮鬼脸,但在大人面前扮鬼脸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一般是讨打。果然,大平爷爷坐着的竹椅子“吱呀”了一下,大平爷爷起了一下身,用手做了一下打的动作,旋即又坐下。这一下很突然,觅食的鸡被吓着会立即逃散,大平因为手脚都在装模作样,一吓之下,自己给自己使了绊子,便仰面跌倒。大平爷爷站起来跺了一下脚,大平应声滚逃而去。
我已经看出大平是个勇敢的人,虽然没有勾引出他爷爷说话,但得到我夸奖的大平来了劲儿,他这次是跑了过去,并且笑嘻嘻,对着他爷爷学鹅叫:缸,缸,缸……他爷爷这时大怒,脱了一只鞋来扔大平。按理,这时大平爷爷应该会一边扔鞋一边骂的,但这老头儿没有骂,我是仔细看着的,他连嘴唇都没有动。
大平在他爷爷那儿学鹅叫是有原因的,大平的奶奶叫鹅婆,学鹅叫就是为了让他爷爷生气。大平爷爷与大平奶奶不住在一起,而且平时彼此都侧目而视,大平说他爷爷奶奶之间有冤气。
大平的奶奶鹅婆是个爱干净的人。树叶凋落,像秋风被扯成了碎屑片,多得满地都是。鹅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扫院子。老妇人扫地,扫帚与人一样高,横扫直扫,沙沙的声音划得很长。日光照在干净的院子,扫过的泥地上蚂蚁还在爬,鹅婆拄着扫帚歇一歇,说:压不死的婊子,扫不死的蚂蚁。婊子和蚂蚁并无关联,鹅婆舒畅欢喜时要说荤话,笑眯眯的眼睛开心得变成一条缝儿,说起话来舌根翻得很快,说荤话声音笑而亮。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
院子里并无一人,她一个人经常这样朗朗自语。
白石街的人不分老小都叫她鹅婆,一个小巧麻利的老太婆。她家的院落有墙门,老屋的墙门很气派,祖上是富庶的人家,墙门门楣是石头雕的花,大门上的铜环烂得还剩有一只。墙门面朝白石街,白石街又狭,常见她大儿子担着粪桶在白石街打横停一停,再人和粪桶、扁担顺直,移进门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