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伸展幅度是由最坏可能世界和最好可能世界两个极端所定义的空间。霍布斯已经定义了最坏可能世界,那么,最好可能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假如霍布斯定义的最坏可能世界是可能世界集合(the set of possible worlds)的一端,那么,根据对称性原理,可能世界集合的另一端应该是具有相反性质的世界,即一个消除了不安全、不信任、不合作、匮乏和孤独的世界。有趣的是,人对最好可能世界的想象往往与最坏可能世界并不对称,人贪心地期望一个实现所有好事的世界,比如说一个自由、平等、博爱、公正、善良、和平、物质极大丰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等级、人人实现自我、人人不再异化、人人幸福的世界。这个世界神话同时还需要现代进步论的历史神话加以鼓励,可问题是,完美世界并不是一个可能世界,而是一个不可能世界,因此,最好可能世界仍然不清楚。
人的自由不足以超越人性自然界限。在孔子看来,人情是“圣王之田”,只能在人情范围内去耕作,而无法超越人情去建立不可能的世界。耕作人情之田就是在人情所允许范围内去调节人情而不能违背人情。孔子不是理想主义者,而是现实主义者,他心目中的最好可能世界是一个“大同世界”,即一个为所有人所共享的互信互助的高度安全世界,尤其是一个让竞争谋略失效的和平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the world as common property),选贤与能(这一点接近柏拉图的想象),讲信修睦(与霍布斯丛林相反的安全状态)。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这一点最重要,如果有一种存在秩序能够导致所有竞争谋略失效,就必定是和平世界),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尽管这个最好可能世界从未实现,却仍然是现实主义的,并非不可能达到。大同世界考虑的都是属于安全、和平、互信互助的生存条件,却没有要求文化或宗教的统一。这意味着,孔子的世界承认生活的多样性,仅仅要求多样性的兼容性,而不要求统一性。正如《中庸》所解释的:“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意思是,一个社会要像天地兼容万物那样兼容各种生活方式。这里有个形而上学假设:天地是一切可能性的界限,也就是最终的参照标准,既然天地具有兼容性,所以天下也必须具有兼容性。这与莱布尼兹想象的上帝标准非常相似,莱布尼兹“逻辑地”推想上帝的世界标准是万物的共可能性(compossibility)。
我所想象的未来天下体系大致满足孔子的兼容性标准或者莱布尼兹的共可能性标准。天下体系并非理想主义的幻想,它没有许诺人人幸福,只是一个有望保证和平和安全的体系,其制度安排的关键在于使竞争或敌对策略无利可图,更准确地说,使任何试图摧毁他者的行为都无利可图,因此能够确保使共在成为存在的条件。简单地说,天下体系期望的是一个以共在为原则的世界存在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