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11)

那声响原来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棺材的盖板动了,有东西正在往外钻。她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跑出了半里地,才发现自己把鞋子跑丢了。

吕氏听了,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叫吟春赶紧烧盆水洗洗晦气。

“洗过的脏水要倒在没人处,倒完水到街上转一圈再回来,千万别叫那不干净的东西跟进家门来。”吕氏吩咐道。

尽管吕氏千叮咛万嘱咐,那“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跟着吟春进了陶家的门。

吟春受了惊吓,回家就生起病来。起先是寒热症。请镇上的孙郎中开了无数帖方子,竟全然无用。那寒热晚上走,早上回来,日日掐着指头般地精准,一下子就把人烧得脱了型。原先鼓鼓的腮帮子,仿佛叫人剜走了两刀肉,忽地塌陷了进去。一张脸远远瞧过去,只剩下两个黑窟窿似的大眼睛。平日除了昏睡,就是呆呆地躺在床上,默不出声地盯着天花板看,那眼神如同两根绷得紧紧的线,直直硬硬的找不见一道弯。

吕氏看那样子便说是失了魂,就找镇上的道姑去喊魂。道姑拉了一位六七岁的童子,一起去了那日吟春和荣表舅走散了的地方,一前一后,一呼一应,喊了约有一两个时辰,回到家来,却也不见吟春的病情有丝毫起色。道姑就摇头,说这走散了的魂魄,若在五日之内,尚还可能有救。若过了五日,怕是走得太远,找不见了。大先生听了连连叹气,只说愚昧啊愚昧。

吟春的寒热症还没好,却又添了一样新病:无论吃什么,饭食还没进肚腹,便先呕出来。到后来只剩了一口黄水,依旧还呕,人呕成了一根篾丝。大先生实在无法,只好亲自坐船去了县府敖江镇,专程请一位据说在英国留过洋的欧阳大夫,来藻溪给吟春瞧病。

欧阳大夫带了一个沉甸甸的药箱子,进了陶家的门,仔仔细细地查过了吟春的病,出屋来便给吕氏道喜,说你家儿媳是怀孕了。有孕在身的人,这退烧的事还得十二分当心。西药见效是快,却怕药性太狠,伤着胎儿,还得采用物理降温,再辅以中药,慢慢将息。

吕氏和大先生听了这个消息,一时怔住。

前脚送走了欧阳医生,后脚吕氏就颠着小脚,去镇上的香火铺买了香烛,给祖宗牌位上香祭拜。拜完祖宗,便进了吟春的屋,跪在地上咚咚地给吟春磕头。

“人说生病七分靠郎中,三分靠自身。郎中的七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三分,就在你了。你若想好,这病就能好。我先替陶家的列祖列宗拜你了。”

吕氏这一拜,一下子把吟春给拜醒了。吟春光脚下了床,颤颤地就来扶婆婆。刚出了一身虚汗,身子软得像一团和得太稀的面,却终于站稳了。

从那刻起,吟春的病才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

吕氏搬了一张凳子,坐到窗前的一块太阳光斑里缝帽子。吕氏手里的帽子像是瓜皮帽,又不全是,瓜皮的外沿厚厚地翻卷过来,中间钉了一个生愣的虎头——这是吕氏的创新。吕氏年轻时,针线女红的本事是远近闻名的。后来上了年纪,眼力不如从前,手就懒了。自从知道吟春有了身孕,她的手就痒了,搁置了多年的针线箧,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是吕氏缝的第二顶帽子。第一顶也是虎头。

“妈,你得信科学。生男生女,各有一半的运气。”大先生曾经这样说过她。

“胡说!生男生女的事,是菩萨说了算。菩萨爱待见谁家就待见谁家。”

“凭什么,菩萨就待见你家了?”这样的话,大先生平日里是能忍得住的,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大先生没忍住,大先生脱口而出。

吕氏那天被儿子说得愣住了——她从来没想到过别的可能性。她的想法是一条多岔的路,可是等在每个岔路口上的,都是虎头。她心里从来没有给牡丹芍药留过一厘一毫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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