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让吟春换上了一件自己穿过的旧布衫,又抓了一把灶灰抹在她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吩咐她要挑大路走,跟紧了荣表舅一步也不可落下,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两人原本说好在灵溪过一夜再回来,谁知还没到天黑,荣表舅就回来了——是一个人。荣表舅一头是血,进了门就拿拳头砸脑壳,说吟、吟春没了。原来他们走出十几里地的时辰,突然撞上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炸弹正正地投在了集市里,人多,乱哄哄的一跑,两下就跑散了。荣表舅头上的血,是一头猪给炸飞了溅上来的。吕氏一听,两眼一翻,就瘫坐在了地上。倒是大先生镇静些,问炸死了几个人?荣表舅说看见有人抬了两具尸首出来。大先生又问伤着了几个?荣表舅说伤了有十来个,只有两个伤得重些,丢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其余的,只是叫砖头瓦砾擦破了皮。大先生又问这死的伤的里头,有吟春这个岁数模样的吗?荣表舅说他看过了,没有吟春。大先生松了一口气,说只要那里头没有吟春,吟春多半还活着。吟春是个机灵人,说不定找不着你,就自己回了娘家,等天亮再动身去她娘家找人吧。
那夜大先生一眼未合,巴巴地坐在床沿上等着曙色把窗棂纸舔白了好上路。好不容易听得第一声鸡叫了,便夹了一把桐油伞要出门。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满身灰土的人——是吟春。
大先生见了吟春,连忙伸手去拉,吟春害怕似的往后闪了一闪,大先生的膝盖一软,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上。吟春也不去扶,两眼直直地看着大先生,仿佛在看着一个旁不相干的人。大先生的嘴唇颤颤地抖着,抖了半天,才抖出一个“你”字来。这个“你”字如同一把锥子,把吟春的痴愣凿出了一个小口子,眼泪这才流了出来。
吟春那天哭得很怪,两眼大大地睁着,如同两个黑咕隆咚的岩洞,不见悲也不见喜。嘴角紧抿,像是两扇上了重锁的门,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那岩洞里流出来,先是一颗一颗,再是一条一条,再后来,就成了一片一片。大先生从没见人这么哭过,一下子慌了,就抱住了吟春上上下下地看。只见吟春的髻子散了一肩,头发上沾了几片草秆和鸟屎;脸上的灶灰隔了天,已经淡了,上头却盖了一层新土,眼泪在那层厚厚的灰土上钻出歪歪扭扭的路。鞋子跑丢了一只,没鞋的那只脚上,布袜早磨烂了,露出一块血糊糊的脚掌。
大先生就坐在门前的日头底下,给吟春挑脚上的刺。挑坏了好几根针,挑出来的草刺和细石子染得青砖地一片红。大先生挑一下,咝一声,仿佛那刺不是扎在她的脚板上,倒是扎在他的心尖子上。大先生越咝,吟春越哭得咬牙切齿,泪珠子在大先生的手背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大先生终于忍不下那个疼了,扔了针,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荣表舅,这个荣表舅!”
“这事怨不得阿荣,要怨也只能怨日本人。”吕氏斜了大先生一眼。“行啦,行啦,活着回来就是菩萨保佑,叫你媳妇把眼泪收了吧,再哭就要把天哭塌了。”
“我以为,再,再也见不着你,你们了。”吟春已经哭过半晌了,把一张脸都哭得抽巴了,听了这话才终于收了泪,抽抽噎噎地说。
原来日本人的炸弹一落到地上,一个集市的人就炸了窝,谁也不看路,只是犯了失心疯似地狂跑。跑出好远,吟春才发现荣表舅没跟上来。等到人群终于松动了些,她死命地挤出来找荣表舅,往前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找着,便又折回来,想走到原地等他。走着走着,天就渐渐黑了,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迷了路。本想随意找户人家借个宿,等天亮了再赶路,谁知一村的人被日本人的飞机吓着了,都出门逃难去了,竟没有一户开着门。她摸黑找到了村尾的一个小庙,躺在一个稻草堆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借着月色,才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