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9)

大先生和吕氏同时吃了一惊:他们看见了吟春身上有一样东西,藏在棉花一样厚实的温软里,隐隐闪现。

那样东西叫刚烈。

那天夜里大先生和吟春很早就睡下了。灯灭了,大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两个眼睛像两颗磨旧了的玻璃珠子在黑暗中闪着钝光。吟春有点害怕,怯怯的,也不敢动,身子僵得如同正在蜕皮的蚕。后来大先生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揽吟春。大先生的指尖一碰到吟春,吟春便活了。她伸出手来,捏了捏大先生的右耳坠,那块绿豆大小的肉还在——这是大先生家里祖传的记号,从大先生的爷爷开始,传到大先生的爹,再传到大先生这一辈,所有的血亲右耳坠上都有这么一小块肉。大先生曾经说过,要是哪天世界上没了光亮,两人黑灯瞎火地走散了,彼此瞧不见,凭着这块肉,她就能在人堆里找见他。

肉还在,他还是他。吟春突然就放了心。两人便又熟稔了起来,熟得仿佛一刻也不曾分开过。大先生的手轻轻地探进吟春的贴身小褂,一路爬过去,停在了那两团软绵上。吟春的身子潮润了,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起来。

“重一点,再重一点啊。”她很想这样告诉大先生,可是她不敢。

男女的事,她原先是不懂的。不懂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可是现在她懂了,她就不能不想。她的身子原本是上着锁的,是大先生给她开了锁。锁一开,里头就冒出了一个精怪。那精怪在她身子里圈了十八年,她不认得它,它也不认得她,他们各自为政,两下相安。可是大先生松了它的绑,它开始在她的身子里横冲直撞,搅得她的血沸水似的翻腾,从此不得安生。大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日日夜夜都想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衣裳裁得太紧,箍得她的身子喘不过气来;被褥纫得太厚,捂得人起一身的燥汗。现在终于把大先生盼回来了。大先生是斯文人,大先生耕起她的身子来,也是斯斯文文的。她喜欢大先生的斯文样子,可是在床上,她却情愿大先生有几分粗人的蛮劲。吟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出了自己的贱。

那天夜里吟春做了个怪梦,梦见黄鼠狼爬进了家里的鸡窝,叼了只芦花母鸡就走,一地鸡毛一路血。她跟着血迹跑啊跑啊,跑了好远也没追上黄鼠狼,却把自己追醒了。一身是汗地坐起来,摸了摸身旁,床是空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就慌手慌脚地摸着火柴点亮了油灯,才发现大先生蹲在地上,头埋在两只膝盖中间,高高地拱着一个脊背。大先生的衣裳很单薄,两爿肩胛骨嶙嶙峋峋地从衣裳里顶出来,刀似地割着吟春的眼睛。吟春猜想大先生还在伤心肖安泰的事。吟春的脑子揉面似地揉来揉去,想擀出一句妥帖的话来安慰大先生,却终无所得。这才明白劝慰人的本事,跟绣花裁衣裳捏糖人的手艺一样,原本是天生的。她只好点了一斗新烟,送到大先生手里。大先生抽了一口,眼里才泛上一丝活意,却只看着吟春不吱声。那天大先生看吟春的眼神远远的,空空落落的,看得吟春竖起了一身的寒毛。

大先生从省城回来之后,还像从前那样,吃完早饭就散步到藻溪边上的那棵大树下,坐在树荫里读些闲书,午觉起来在堂屋里铺开纸墨练练字,得闲了去镇里几个旧同学家串串门。可是吟春却觉出了大先生的不同。大先生像是一块发了霉的箬糕,一条剔了骨的河鱼,在外人眼里,糕还是糕,鱼也还是鱼,只有吟春知道,那糕少了一层釉亮,那鱼缺了一点精神气。

大先生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吟春的妈托人捎信来,说吟春的爸得了重病,想让女儿回娘家一趟探病。吕氏备下了几样盘手(温州方言:糕点礼品),让大先生陪吟春回娘家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大先生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行不得路,吕氏只好临时喊了荣表舅陪吟春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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