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春伸出手,在黑暗中四下摸索着。地裂了,生出一条渊一样深的缝。她觉得她的身子掉在了那条缝里,正一下一下越来越沉地往下坠。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救她。那个人只要伸出手来,轻轻一拉,她就站住了。
可是那人没有吭声。
那人就是大先生。
吟春是在正月里过的门,正是大先生放寒假的时节。不仅是吕氏,其实吟春自己也想多留大先生住几日。可是大先生的学堂里有百十号学生在等着他开课,大先生吃着人家的饷,就得听人家的管,所以他还是一天不误地返回了省城。
那回大先生连头带尾统共才和她过了五天,可是这五天里大先生一晚没拉地耕着她的田,有时候一夜能耕好几回。大先生不是青壮小伙子了,大先生只是想赶紧做爹。大先生耕起田来有些力不从心,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心疼大先生,就想尽了各样法子把自己变得松泛些,再松泛些,好让大先生省一点气力。她很是惊讶:这样一桩她从没干过的生分事,她如何就能干得如此纯熟灵巧,仿佛她已经干过了一辈子。在耕田的事上,大先生只领了她一回,带着她上了路,接下来便是她引着大先生了。
大先生犁完田,身子虽是疲乏,却不着急睡下,总是点上一斗烟,一边抽,一边看着吟春,有时说几句话,有时一言不发。
“好啊,真好。”有一回大先生对她说。
大先生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不过她用不着问,也知道大先生说的是她的身子。
大先生过完冬假,就回了省城。吟春一人躺在大先生睡过的床上,闻着枕巾上大先生留下的油垢味,一闭上眼睛,竟然想不起大先生的模样了。大先生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一醒,她就已经睡到了别家的床上,从闺女变成了妇人。她的脑子虽然留不住大先生的模样,可她的身子却会留住大先生的身子的——大先生在她的田里撒了这么多的种子,总有一颗,会抽成穗结成实的。她坚信不疑。
从大先生走后的那天起,她就天天细细地查看着自己的肚腹,任何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迹象,比如一声鼓噪,一个蠕动,一丝未曾见过的纹路,都能叫她沉浸在无端的揣摩里,她认定了那就是第一片芽叶第一条根须的动静。
她着急,吕氏也着急,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把各自的着急藏掖得很好,并不说破。
直到有一天。
那天吕氏吩咐她去桥下的南货铺买一斤北枣,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吕氏瘫坐在家里的砖地上,两个眼睛枯井似的望着她,身子瘪成了一张纸。再走近些,她才看见吕氏手里捏着她刚换下还来不及洗的内裤,上面有斑斑血迹——她来了月信。
她怔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扶起吕氏,坐到了凳子上。她想说一句宽慰的话,可是搜肠刮肚竟无所得。希望像皮囊,得一口一口地攒着气,才能把它吹得鼓亮。这一个月,日里夜里她都没敢懈怠。她花了一个月的时光终于把皮囊吹鼓了,可是,泄气只需要一秒钟。一件染了污血的内裤,如针尖顷刻之间就把皮囊扎漏了,一口气也不剩地漏到了底。她不知道,这一辈子她还会有多少口气可以这样地积攒,又有多少个皮囊可以这样鼓起来再瘪下去?陶家把将来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原先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掂一掂,熬一熬,就能扛起来了,没想到这世上也有光凭年轻还是扛不动的担子。她安慰不了吕氏,吕氏也安慰不了她,她俩只能踩着一地破碎的希望默默相看。
“你去,拿张纸,给之性写封信。”吕氏突然站起来,眼里又有了光亮。“你告诉他,你要去看他。”
“去省城?”吟春愣了一愣。吟春娘家在灵溪,如今嫁在藻溪,这两处就是她从小到大唯一去过的地方。她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杭州对她来说,那是跟天一样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