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去,还坐等着他回来?那又是好几个月的事了。我叫荣表舅陪你去杭州,你去守着他。你年轻,这回没成,下回就成了。”
吕氏眼里的这把火,不知烧过了多少回,又灭过了多少回。这一回又一回的,就把一个女人的青春烧成了灰。可是就是成了灰也得接着烧,要是没了那把火,日子就没法往前过了。
正当吟春收拾行囊准备去杭州探望大先生的时候,大先生突然来了信,说城里不太平,日本人正在那一带投毒气弹。大先生还说,这几天学校里都不上课,大家都在挖防空洞,今年可能会提前放假,好把学生安全疏散回家。
大先生果真没等到暑假就回了家。
几个月没见,吟春觉得大先生又成了陌生人。饭桌上她给他盛饭,他随意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看成了一张大红脸。大先生端着一碗米饭,扒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吕氏夹了一块油汪汪的笋尖放到大先生碗里——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大先生咬了一口,仍是无滋无味的样子。吕氏只道是舟车劳顿,便吩咐吟春去预备热水叫大先生洗脸烫脚,早点歇下。谁知大先生突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洗个卵。”吕氏和吟春都怔了一怔:大先生是个斯文人,从来没说过粗话。这话从大先生的嘴里说出来,如同是细布包袱里抖出一颗糙粪蛋,怎么看都不像。
大先生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慢慢地捏了一个拳头,手背上的青筋,爬成粗粗的一条蚯蚓。这蚯蚓呆在大先生的手上,迟迟不肯离去。过了一会儿,大先生的额上招魂似的,也生出了一条蚯蚓。那条蚯蚓比手上的那条更粗更狰狞,从太阳穴一路蠕爬到眉眼之间,在那里蜷成一团青紫。吟春半个身子站着,半个身子依旧还瘫坐在椅子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行事。
半晌,大先生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肖安泰,没了。”他说。
吕氏嘴里的一口饭,突然梗住了,在喉咙口鼓出硬硬的一个包。
“一个年轻后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吕氏惊问。
“事先有人报信说日本人要来,他跟村里八个年轻汉子,都躲在庙中的柴火厝里。还是给搜出来了,挖了眼睛剜了心,一个也没活下来。”
“畜,畜牲。”吕氏撩起衣襟,擦起了眼睛。
肖安泰是大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富阳人。家里穷,成绩却是年年榜首。每一个学期,都是大先生在学校里替他交涉减免学杂费的事。去年暑假,大先生还带他回藻溪住了一阵子——也算是替他家里省些柴米的意思。他在陶家住着,包揽了陶家里里外外一应的琐事。都过去一年了,吕氏还记得他那双里头铺了一层油纸,前后都有破洞的老布鞋,还有他进门就给她磕头,喊她师奶奶的情景。
“他妈,就他一个指望啊……”吕氏说。
饭桌上的人都静默了,米饭突然就变成了沙子,生生硬硬的硌着舌头和喉咙,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阵子睡觉,要警觉点。”大先生瞟了吟春一眼。
“横街陈家的姨娘说,日本人去了宜山,躲不及,她三姐的婆婆,六十多岁的人,也……要不,让吟春回娘家避一避?那边走水路,比这里要多摇几橹船。”吕氏说。
“不用了,日本人的行踪,谁也计算不了。肖安泰要是留在杭州,倒反没事。谁想到疏散去乡下,反而丢了性命?那天他不肯走,是我硬劝的。是我,害了他……”
大先生的眼窝很深。大先生的眼泪从心里流到眼角,要走很长的路。大先生的眼泪走到半途的时候,就走干了,大先生的眼泪最终也没有走出他的眼窝。
“我哪儿也不去。”吟春轻轻地说。
吟春站起来,撩起布衫的斜襟,露出裤腰上别着的一把剪刀。剪刀是新磨的,还沾着磨刀石的粉尘。“要是碰见日本人,逃得走算我捡条命,逃不走也没事,要么是他死,要么是我死。”
吟春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是说要去集市买一包针,一卷线,或是一尺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