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吟春(6)

这本该是一句责备的话,上面本该布满了针尖或者麦芒。可是吕氏小心翼翼地把针尖和麦芒吞进了自己的肚子。吕氏吞咽得很痛苦,满嘴满喉都是腥咸的血糊。吕氏知道这会儿的吟春,弱得像一张被水打湿的绵纸,吹一口气都能破。她只能自己忍。

“下过雨……路滑……没站稳……”吟春嚅嚅地说。

“要不是撑船的看见了,哪还有你的命?”吕氏说。

这不是吟春第一回出事。半个月前她出门砍柴,爬到半山腰,眼睛一闭就往坡下跳。那天她其实还不想死——想死的心是后来才有的。那天她仅仅是想甩掉肚里的那块肉。可是她被一棵树钩住了,那块肉并没有甩掉,她却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她一瘸一瘸地爬回家来,也是对吕氏说路滑没站稳。

“你给我,在祖宗神灵前发个誓,你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吕氏抓住了吟春的胳膊,指甲如钉子扎进她的肉里。一阵浓烈的口臭从吕氏的嘴里喷出,差一点叫吟春别过气去。吕氏这回的眼光很直很狠,钳子似的夹住了吟春的眼珠子,叫吟春再无可躲藏之处。

吟春的嘴唇颤了几颤,却没有颤出一句话来。话很多,可是哪句她也说不得。这个誓她不能起,起了就是死。可是不起也是死。起了她得罪的是祖宗神灵,不起得罪的是吕氏。祖宗神灵是看不见的,吕氏近近的就杵在眼前。反正一样都是死,不如就得罪那个看不见的吧。

吟春勉强撑起身子,点了点头。

“那好,我一会儿就去喊下街的月桂婶来帮忙。从今天起,你一步也别出门,就在家里好生养胎。”吕氏说。

吕氏说这话的时候,脸紧得像一块上过釉的木板,没有一丝裂缝可以插得进商量的余地。

“我给你炖了老母鸡汤,加了姜糖。”吕氏走进了厨房。

白浪费了,一只生蛋的好鸡。吟春暗想。她一吸气就觉出肚腹瘪了,是饿,又不全是饿,倒像是腹中的那团肉。但愿那团肉已经离开了她,化作了鱼肚里的一块食。可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她只能等着郎中来了,让郎中把这话告诉吕氏吧。

她猜想吕氏大概会哭,也会骂。自从她嫁到陶家之后,她也做过几桩错事。吕氏偶尔也给过她一张黑脸看,却真没怎么骂过她。她不知道吕氏真狠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明白吕氏的隐忍和吕氏的爆发,都缘自同一个理由。她想好了,吕氏就是哭出一江一海的眼泪,骂遍了她十八代的祖宗,她也绝不回一句嘴。吕氏的眼泪总有干的时候,吕氏的咒骂也总有完的时候,日子如溪水总还得往前流。只要过了这个坎,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吟春只觉得这几个月里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山,突然塌了,化成粉化成尘,身子虽然还重,却已经不是山那样的重了。

我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地,睡一觉了。

吟春两眼一闭,又昏昏沉沉地跌进了梦乡。

吟春后来是被月桂婶推醒的。月桂婶是下街的一个寡妇,丈夫儿子都病死了,剩了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吃着街上百家的饭。上街下街谁家有事,都喊她过来帮忙——也算是接济的意思。

月桂婶扶着吟春坐起来,又在她腰上塞了一个枕头。

“不过年不过节的也有鸡吃,你算是嫁到好人家了。”月桂婶舀了一勺鸡汤,呼呼地吹着凉,羡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睛里。

吕氏站在床尾看着吟春喝汤。日头落了,屋里很暗,吟春看不见,吟春是觉出来的。吕氏脸上有一样东西,像新添了油刚剪过蕊的灯盏似的,照得半个屋都亮。

那样东西是喜气。

“胎儿保住了。孙郎中说了,胎音很强。”吕氏说。

轰的一声,天塌下来,砸在了房梁上。房梁断了,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一个天大的坑。天没了,四处一片昏暗,吟春却看见金星在满屋子飞转。

“真能睡啊,你。孙郎中给你把脉开方,你一眼都没睁。”吕氏的声音还在耳边嘤嘤嗡嗡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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