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年代(1)

二○一一年的十月份,我休假去了趟马尔代夫。回来之后,做了一件也许是这辈子最意义重大的事儿,我真正信了神,也就是信了耶稣,在三十多岁差不多我这年纪,拿肉与血与命换来的基督教。但是直到如今,被问起,我仍然不能爽脆明了地解释为什么会信神。有人猜测,我在马尔代夫见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事实上除了更清澈的天空和更迷茫的大海,完全没有。也有人以为,我像李连杰那样经历了什么大灾大难,而后大难不死,心有所属,事实上除了照常吃饭、应酬、加班、生活,也完全没有。几乎所有人,对我这个向来不信神不信鬼的理性偏执狂,成为一个虔敬的信徒,都表示费解。我奶奶如今八十多了,她是个将近三十年的老基督徒,除非卧病在床,她每个周日必赴教会敬拜神,一千五百多个星期,路途再远,风雨无阻。电话中,我奶奶的解释是,不是你找到了神,而是神找到了你。后来我在饭局上遇见一个法律系教授,同样问起我,我用奶奶的解释回答他,他说,这的确是你们基督徒最讨巧的解释。我没再同他继续探究,因为我知道,他不懂。

我个人对外的官方解释是,我立在跟天空一样广阔的大海边,我在顿时之间意识到,以往认知的点点滴滴,一律都是错误的。例如人定胜天,人真能胜天吗?据说近三四年来全世界的地震数量,比过去两千年,也就是耶稣诞生以来的地震总和还要多得多,据说马尔代夫用不了多少年就要沉没了。例如好人好报、善始善终,好人必定有好报、善始必能得善终吗?我在老家安吉的乡村,见过太多毕生行善的老好人,被雷劈死,被电触死,被火药炸死。再例如,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究竟怎样才叫得意?究竟如何才叫欢乐?得意了,欢乐了,就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吗?霎时间,诸如此类大大小小的天问,蝗灾一样扑面而来,没有一个是我能够解答的。于是我在顿时之间意识到,以往整个的人生观价值观皆为荒谬,今是而昨非,我选择神,选择耶稣。但为什么偏偏是那时那地那一个我才有了这样的意识?为什么不是更早更远的别处,或者更晚更近的现在?这是我同样不能回答的问题。总而言之,我信神,信耶稣,跟耶稣在世人心中是否曾经存在过这个世上一样,是个轻易难解的谜。

时光回溯十五六年,那会儿我十五六岁,在西苕溪中学的高一三班,被灌输着所谓唯物主义教育,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一个唯物主义者。虽然我很小就被我奶奶领着去教会做礼拜,唱赞美,但我知道,我也不是一个有神论者,我远远没有找到我的人生信仰。那一年,我唯一的信仰就是顺利挺过期末考试,好让我痛痛快快过个年,让我别再像每次月考那样夹着尾巴做人了,因为我已经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跟虞俪、跟我姐、跟我爸妈作出解释。自从那次期中考试以后,虞俪给我写信的频率确实高了许多,短则一周,长则半月,我总能得到她的理解与鼓励,也总能感受到她有多么期望听到我的一次捷报,一次扬眉吐气的捷报,但我从来不曾帮她实现过这个愿望,我每次的考试成绩就像经济不景气时的股市,一会儿看涨,一会儿看跌,但总体而言还是跌。我在那个年纪,基本没有遭遇过什么磨难,我父母健在,家庭和睦,衣食大致饱暖,我所受的唯一磨难,就是被各种考试一次次凌辱,凌辱一次,我试图站起来,再凌辱,再站起来,就像司马迁不是被阉割了一次,而是反反复复受了许多次宫刑。面对考入上海名牌大学的雄心壮志,我的遭遇有点像刘备,只不过我连刘备那样称霸川蜀、偏安一隅的成就都没有过,我只是一个吃了很多回败仗还不得不继续上阵的老弱残兵。考试就是我的噩梦,我却要把期末考试变成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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