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年代(2)

信仰到来的头一天晚上,我坐在教室里自习。我东摸一下,西摸一下,觉得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做什么都没用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不如做个祷告吧。我无数次进入教堂,知道应该怎么说,却从没自己说过。于是那天夜里,我溜出教室,独自跑到后山顶上,我向天伸出双臂,像个虔诚的基督徒那样,做了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祷告,我说:“亲爱的主耶稣基督,我相信你是上帝的儿子,你能拯救一切,包括拯救我。我知道我罪行累累,不配被你拯救,但你是如此仁慈,仁慈到人类拿鞭子抽你,在十字架上把你钉死,你都没有一句怪罪,因此你对我也断然不会见死不救。是的,如果这次期末考试继续考砸,我就真的跟死没什么区别了,我会从此一蹶不振,我会考不上大学,更别说上海的大学,更别说上海的交通大学,我也就从此跟我的虞俪天各一方,永无相见之日了。所以主啊,请求你从明天开始,让奇迹降临在我身上,降临在我的笔上,请求你指引我每一门功课的每一道考题,助我运笔如飞,让我考出一鸣惊人的好成绩来,我会至死报答你的。感谢你,赞美你!奉主圣名祈求。阿门!”我这样庄严肃穆、半文不白地做完祷告,又在山顶站了一会儿,就精神抖擞地走下山去。

可能是我居心不良,可能是我措辞出了什么问题,也可能是耶稣根本就不相信我会报答他,之后三天考试的整个过程里,我完全没有感觉到有如神助,该犯蒙的还犯蒙,该撞运气的还撞运气,该一无所知的继续一无所知。我觉得耶稣他完全没有听到我的祷告,他要处理的祈求太多了,也许从来都不曾注意过我。那几天里,我确信被上帝遗弃了,所以等到结果出来,我毫无悬念地再次从期末考试这艘大船上,被一浪掀翻在深海里。榜单上,我的排名倒着数比顺着数要节省很多时间。后来我知道,上帝拥有改善你命运的能力,但是也具备任由你继续混蛋下去的权力,一切看他心情。我那会儿应该正逢他心情不怎么好的时候,但是当时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上帝他老人家挺不够意思的。

正如我所说的“汉奸心态”,在经历过之前没完没了地失败摧残后,那次考试作为高一第一个学期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最后并没让我感到生不如死,既然早就被轮奸过好多回了,我似乎不怎么介意再被捅一次屁眼。我很平静地把考试结果带回家,很平静地写信告诉我姐,但唯独没有跟虞俪说,我希望她在那段时间是短暂性失忆或者痴呆的。我想,这说明我好歹还有一些残存的尊严。

期末考结束后,我主动参加补习课,又在学校住了一星期。我爸来参加寒假前家长会,会议就在我们教室举行,人头攒动,跟班里同学一样多。会间,我下山有意路过教室,透过窗户,我看见我爸坐在最后,样子有点憔悴,脸上没什么表情,落落寡欢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点揪心,赶紧走开。我觉得我爸根本用不着过来,这种会可以给优秀分子的家长开,以资鼓励,也可以给草包分子的家长开,以示警醒,我虽然早已不是什么优秀分子,但也绝对算不上草包,非禽非兽,两头不着杠,因此家长会开了跟没开没什么太大区别。

我爸开完家长会,上山来宿舍找我,我正躺在床上读《堂吉诃德》。我爸在宿舍里转着看了一会儿,说,都放假了,你还呆这里干嘛,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说,我得参加补习,而且宿舍还有人的,我想跟他们一块儿聊聊,过几天就回去。我爸也没问我聊什么,考试考成这样有什么好聊的,他甚至绝口没提考试的事儿,然后我听到他走出宿舍的声音。我爸永远都是这脾气,他可以为你自豪,可以为你失望,可以为你无奈,但从来不会当面夸耀你,更不会当面指责你,我一直不知道就一个父亲而言,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事实上后来我老妈告诉我,那天我爸躺在床上,悲伤得一宿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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