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我的心里有一种战争,使我不能睡眠;我觉得我的处境比锁在脚镣里的叛变的水手还要难堪。我就卤莽行事。——结果倒卤莽对了,我们应该承认,有时候一时孟浪,往往反而可以做出一些为我们的深谋密虑所做不成功的事;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来,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
粗浅地理解,那种冥冥中的力量就是耶和华,但认真地想,这里的“结果”却非我们的意图而是我们的命运。其差别在于,一个是摆布石头的力量,一个是辛苦图谋无情之物的我们的意志。哈姆雷特抛开了他的意志,他说:“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不舒服。”这句话回响着马太福音的声音,但不管怎么认真理解,我们也不会从中找到加尔文的身影。哈姆雷特的心里又有了一种战争,但他已经准备好,可这并不是成熟:
不,我们不要害怕什么预兆;一只雀子的死生,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只能一无所有,那么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
这种明显的虚无主义不只是对马太福音引文的否定,不过认识论上的绝望在这里表现得却不像绝望,而是宁静的获得。尤其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个复仇者的口吻,甚至也不是一个仍然沉浸在悲哀之中的人的口吻,不是一个继续受人人都有的自利心驱使的人的口吻。不是虚无主义而是真正的无动于衷,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了解了伊丽莎白时代无助于回答这个问题,阅读亚里士多德或蒙田也无助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我们理解这种无动于衷的精神特质,只是因为我们理解哈姆雷特。我们也不能指望通过了解弗洛伊德更好地理解哈姆雷特。在前四幕中,亡父的形象确实比某个生父更有力量,但到了第五幕,亡父甚至连守护神的影子都不是。他仅仅是一个前辈,是“这一个”之前的那个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而现在“这一个”更加重要。莎士比亚的悲剧英雄,那个哈姆雷特身上充其量能引起普遍感动的形象,是极具原创性的表现,他在概念上包含了我们,形成了我们此后的动机心理学。我们的心理图景或一般理论也许来自弗洛伊德,但弗洛伊德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是从莎士比亚那里继承了这种心理表现手法的,弗洛伊德的手法充其量更加精妙出色罢了。弗洛伊德会说,一切生命的目的都是死亡,但他却没有说“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也没有说俄狄浦斯情结的传递有赖于从死去的父亲形象移到所有生者的形象。当郁利克的骷髅代替了头戴盔甲的鬼魂之后,成熟的哈姆雷特也就取代了自我责罚的复仇者,一种关于死者对生者之力量的别样理解也就创造出来了——它出现在远不只是一部戏剧或戏剧诗的作品之中:
哈姆雷特: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象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霍拉旭: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