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啊,漂泊 1

漂泊啊,漂泊

文_王樽

如果选择某种古今颇具通感的情绪,我想漂泊应该是其中比较突出和普遍的一种。在《过零丁洋》一诗里,文天祥对此有着痛彻心肺的表达,但人们大多只记得结尾“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壮语,对诗前边的人生回顾——“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是忽略不计的,而中间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则被许多人当做迷茫的消极情绪看待。殊不知,那才是存在的切肤之痛,是人生在世的本质真相——雨打浮萍一样的漂泊。

十年间,我曾两次观看根据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改编的电影,每次都受到极大震撼。这部三个多小时的史诗巨片,比小说更直观生动地传达了个人在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下像“飘絮”一样的无奈浮沉。因为连绵征战、政权更迭、内忧外患,很多俄罗斯人都成了身不由己的漂泊者。当经历了无数劫难的一对乱世情侣在冰天雪地中重逢,拉娜对日瓦戈说:“我们本应该结婚,有房子和孩子……”她甚至问日瓦戈如果有孩子,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日瓦戈却没有拉娜那么浪漫和轻松,觉得考虑这些太过奢侈和不切实际,他说:“如果总去想过去那些事情的话,我们会发疯的。”影片结尾基本再现了原著:年已不惑的日瓦戈坐在巴士上,车过莫斯科的街角,他看到马路上一个步行的年轻女人,他确认那是久别的拉娜,就挣扎着下车,但心脏病突发,跌跌撞撞地倒在人行道,死在颠沛流离的漂泊路上。拍电影时,为了让日瓦戈的错觉更可信,路上的年轻女人是用了扮演拉娜的同一演员。我曾对比原著的描述,发现小说完全没有电影的暗示,只是说日瓦戈想到了她,产生了恍惚的错觉而已。没有实质,只有幻影,这才是漂泊者的宿命,比戏剧化的电影更惊心动魄。

而在意大利导演托那拖雷的《海上钢琴师》里,那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1900干脆就像一片浮萍。他从来没有踏上过陆地,至死也没离开那艘飘摇的大船。虽然他还相信“只要你有好故事可以讲,只要有人肯定,你就还没有完蛋”,但他还是不无伤感地慨叹“社会是艘太大的船”,他惧怕融入,并最终确信“圣人查阅生死簿,查不到我们的名字……”

我们之所以可以对此长久地产生共鸣,不是因为那些格言警句,不是因为那些所谓精神升华,更不是因为圆满的情感故事,它们也许有一些,但是很次要很表面,骨子里并不是那些理念性的东西,而是人如浮萍般的随波逐流,是缺乏坚实依靠的虚弱,总之是契合了每个人根深蒂固的漂泊感。

漂泊就是行止无定,不停地寻找“永远的栖身之地”,然而寻找“永远”,却往往只得到了“临时”,总是与“永久”失之交臂,构成了漂泊者“在路上”的“流民”情绪。我在海南生活时,曾几次前往海口的五公祠拜谒。这五位先贤既是落难英雄,又是勉强维生的流民。也许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本质上,古代被流放的先贤们和今天无数背井离乡的打工者,有着诸多的相似点。虽说是千年沧桑,人的境遇并没有多少根本改变。我们的选择空间仍是那么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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