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关注贾樟柯的影片,他的作品差不多都是在阐释漂泊,表达在巨变时代的中国个人选择的局促和艰难。他的“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和《任逍遥》,表现的是自己故乡的那些精神漂泊者的异己存在,他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看起来广阔的选择天地实质却极其逼仄,只能没有明天地随波逐流。这不仅是故乡的问题,也是中国乃至世界的问题。到了《世界》和《三峡好人》,这种无根的漂泊就越发普遍,甚至成了某种国家行为,阐发其中的内涵,会发现内里有着民俗学或社会学的丰富认知。我想,《世界》《三峡好人》和他未来的某部作品,可以构成与“故乡三部曲”对应的“异乡三部曲”。不论是“故乡”还是“异乡”,弥漫的都是当下中国人归属不明、家园迷失的漂泊情绪。
在《世界》里,赵小桃和她的男友都是从小城镇来到大都市的,他们是闯入者也是漂泊者。对于大都市,他们有自己的憧憬、期待,也有自己的情感世界、人事纠葛,甚至有知足者的麻痹。但归根结底,他们是没有根基的浮萍一族,没有恒产,甚至连温饱也难以确保,虽然“从曼哈顿到金字塔不用十秒钟”“给我一天,我会给你一个世界”的现代化假象可能在某些瞬间麻醉自己,但“借酒浇愁愁更愁”,当虚妄的“大同世界”梦幻破碎,带来的是更加没有着落,更多的虚空,这就注定了他们与现实的疏离难以和解,必要的恒心是缺乏的,未来的方向也十分模糊。因此,他们的底色仍是迷惘。
《三峡好人》以交叉叙述的两段情感故事,表现了当代中国社会巨变中普通人的颠沛流离:煤矿工人韩三明从山西汾阳来到四川奉节,寻找16年前被拐卖而后被公安人员解救回乡的妻子;女护士沈红从山西太原来到奉节,寻找两年未归的丈夫。该片本是贾樟柯在三峡拍纪录片时灵感突发的即兴之作,结果意外地成为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名篇。2005年夏天,我在深圳采访贾樟柯,当时他刚从三峡归来,说到《三峡好人》,他称骨子里是部武侠片,因为三峡很像江湖,来来往往的人群,漂泊不定的码头。只是故事里的男女行走江湖不是为复仇,而是为解决情感问题。这实在是很有意味的表达,事实上,影片中的一男一女,确乎就是漂泊江湖的两个侠客,他们虽然没有身怀绝技,却都有着固执的情感秘籍。片中的每个人都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溪流,在三峡的大码头上漂泊汇集,然后再各奔东西。
如果说《世界》里的人多的是迷惘,那么《三峡好人》里的这些“江湖人士”则是迷惘之后的无奈。《三峡好人》的英文片名叫《静物》(Still Life),如果不是因为市场作祟,英文片名似乎更传神也更具有象征意义。强调英文片名很有必要,因为它涉及了影片的内核。影片分烟、酒、茶、糖四个段落,这四个名称也是静物。按照贾樟柯的本意,此四物被突出,不仅参与到叙事,更表明它们是中国人最基本的物质依赖,是能带来欢乐的最简单物质。静物的更深层次当然是人物的指射,我们看到,不论是男女主角,还是他们分别寻找的亲人,还有江船上的各色乘客、拆楼的民工、下岗的工人、摇船的老大、旅馆的掌柜……这些丧失或正在丧失家园的漂泊者,同时也悄然丧失着自己的精神寄托。当物质的家园已不存在,那些无形的精神家园又在哪里呢?巨变下无足轻重的芸芸众生,构成了我们社会最大的静物群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