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的奇幻夏天 第三节(1)

范湖湖从小立志当一名历史学家。他父亲的老房子位于那条不断沉陷、屡遭火焚的旧街上,距当年邓小平闹革命搞暴动的“光昌汽灯店”仅五十米之遥。附近有一座百年沧桑的天主教堂,里边住着个打十七岁起便奉主至今的老修女。范湖湖的家族与牢狱有不解之缘。他曾祖父本是一位仇洋反教的前清秀才,民元革命后专事包词揽讼,死鬼也能说得活。红头军犯省期间,他鸡眼病发作,来不及逃跑,被云南人当成奸细逮捕收监。后来本省军队反攻围城,把敌方兵营连同关押嫌犯的院子轰了个稀巴烂,给范律师殓尸的老仆人仅找到一条烧焦冒烟的左腿。范湖湖的曾祖母是个极漂亮的桂西女人,她点头说:

“没错,是我们老爷的腿。”

于是家人给这条腿套上寿裤,冲它哭灵,拿它开吊下葬。范湖湖的祖父是个遗腹子。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当了黑道大哥,爱在关公牌位前倒拜,尤其崇仰恶棍的老祖宗柳下跖。被新中国疾恶如仇的军警抓获、判刑后,他转眼死在难见天日的囚房里。范湖湖平素滴酒不沾,竟有着祖传的好酒量,更继承了他爷爷发酒疯的超群本领。父亲范老六则是个忠厚朴实到懦弱的开锁匠,跟他本人豪横的亲爹完全相反。老范无数次提起他年轻时经历的诸般不堪回首的往事,教育儿子做人要低调谦卑,范湖湖却一贯厌烦他爸爸那套慎防杜微的处世哲学。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这两句古谚,连同许多乏新可陈的唠唠叨叨,好似反反复复的街道广播,早已让范湖湖听得耳朵生茧。然而,成家立业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原来像足了父亲。老人的行事作风,包括不少范湖湖始终鄙夷的臭毛病,也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范老六出身不好,全靠自学成才,他以远近皆知的好名声深获警方信赖,承揽了许多公安局指派的活儿,例如给监狱的牢房配锁。他又当爹又当妈,喜欢跟范湖湖玩“找地名”游戏。相依为命的父子俩经常不休不眠玩到夜静更深。他们的房子在街区尽头,离一座衰败静谧的看守所不远,屋外栽种着挺拔的玉兰树。老范家昏黄沉静的灯晕经常溢出窗台,流入街巷,漫过虫鸣如织的荒草坡,翻越森严的黑黝黝的高墙。男人吟唱的代代相传的童谣曾让不少劳改犯心酸悔疚,在月光幽淡的囚窗下泪眼婆娑:

氹氹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带我睇龙船……

范湖湖是个深藏不露的大白痴。他天真得可叹,会为别人的一句玩笑话走遍整个老城区。每逢寒暑假,被高年级女生伤透了心的范湖湖便跟着父亲,四处替人开锁、换锁,偶尔也独自操刀,为广大市民排忧解难。小男孩最珍爱一套八册装的《 中国历史地图集 》,它们是范老六不惜血本给儿子买回来的七岁生日礼物。那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我踩着邻居家凌乱密集的屋顶和天棚,去找范湖湖抄数学作业( 他一向只做自己不会的题目,而把剩下的全交给我 )。从堆满破烂的阳台翻入他那铁皮罐子似的房间后,我看到范湖湖盘坐床头,穿着一条成年人的系带大短裤,拨火棍般细瘦的双腿上下交叠。他将地图铺开、摊平,两手撑着膝盖,盯着身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出神。初夏的可爱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屋内明暗交错,曚曚昽昽,潮湿得让人有点儿喘不上气。我们仿佛身处静止的水中,烂竹席光滑无比,陈旧多孔的世界地图也瞬间变得极其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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