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缅因州的熊 7

父亲和母亲眼睁睁看着那只熊跳起舞来。它用后脚从弗洛伊德旁边一路蹬开,然后四足着地,绕着摩托车兜了几圈;弗洛伊德站在车上鼓掌,名叫缅因州的熊也跟着鼓掌。母亲感到父亲握住她的手——他们没有鼓掌——她没有抗拒,只用相等的力气回握他,两人眼光始终没离开在下面表演的大胖熊。母亲心想,我今年十九岁,我的人生正要开始。

“你这么觉得?真的?”弗兰妮每次都问。

“一切都是相对的,”母亲会这么回答,“不过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样,没错。我觉得人生‘开始’了。”

“老天爷。”弗兰克说。

“你看上的是我还是熊?”父亲问。

“别说傻话。”母亲说,“我是指整件事。那天的一切是我人生的起点。”

这句话跟父亲的开场白(“它已经老得不算一只熊了”)一样,在我心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那天的一切是我人生的起点”这句话,让我觉得整个故事在身上生了根。我仿佛可以看见母亲的人生就像那部摩托车,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引擎后,终于启动向前冲。

那么,父亲又是怎么想的?只因为一只捕虾船带来的熊出现在他生命中,他便去牵母亲的手?

“我知道它会是‘我的’熊,”父亲告诉我们,“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就是这种直觉——晓得某样事物将属于他——才使他也向母亲伸出了手。现在你明白我们孩子为何要问那么多问题了吧!这故事暧昧不明的地方太多了,做父母的总是爱讲这样的故事。

初见弗洛伊德和缅因州那一晚,父亲和母亲甚至没有接吻。乐队休息后,男女员工各自回到旅馆旁的两栋宿舍(比旅馆稍欠气派),父亲和母亲则走到码头上看海。当时他们有没有谈话,又谈了些什么,我们这些孩子一概不知。那里想必停了几艘挺气派的游艇,而在缅因,即使私家船埠也少不了有一两艘捕虾船停泊在附近。也许有条小艇,父亲可能还提议把它借来划一程,但是被母亲婉拒了。波芳堡当时还是一片废墟,不是今日的观光胜地;但若是波芳堡的岸边有灯光的话,一定看得到亚布纳这头的两个人。此外,肯尼贝克河在焦点湾的广阔出海口有打钟浮标和照明,舞台岛说不定在1939年就有灯塔了——不过这些父亲一向记不清楚。

总之,当时海湾大抵是一片漆黑,因此那艘白色单桅帆船朝他们驶来时——来自波士顿或纽约,或者说,来自西南方的文明世界——父亲和母亲一定都看得目不转睛、一清二楚,望着它直驶到码头边。父亲抓起系船索;他总是说,当时他紧张得不知要绑还是要拉——直到那个身穿白礼服、黑长裤、黑皮鞋的男人悠闲地走下甲板,攀上码头,从父亲手中接过绳索。他轻松地把船引到码头另一边,然后把绳子抛回船上。“你自由了!”他对船喊道。父亲和母亲都说没看到船上有人,但是船却慢慢滑开回到海上——像一片下沉的琉璃亮着黄光。于是穿白礼服的男人对父亲说:“多谢帮忙。你是新来的吗?”

“是的,我们俩都是。”父亲说。那人完美的衣着一点也没受航海影响。才入夏,他的皮肤已经晒成古铜色了。那人掏出一个漂亮的黑匣子递向父亲和母亲,但他们都不抽烟。“我还以为赶得上最后一支舞,”男人说,“乐队走了吗?”

“是的。”母亲说。活了十九年,我的父母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人。“他看上去自信满满。”母亲对我们说。

“他有钱。”父亲说。

“弗洛伊德跟熊来了吗?”那人又问。

“来了,”父亲说,“还有摩托车。”穿白礼服的男人不失优雅地猛抽烟,望着黑暗中的旅馆,没几个房间还点着灯。不过沿路串起的吊灯照亮了小径、树篱和码头,在浮动的夜海留下倒影,也映上那人黝黑的脸庞,令他眯起眼。“你们晓得,弗洛伊德是犹太人,”那人说,“幸好他离开得早,你们晓得,欧洲快容不下犹太人了,经纪人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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