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缅因州的熊 6

当天晚上,算是对员工特别优待——因为客人不多,而且大半都早早上床暖和去了——乐队一直演奏到很晚。父母和其他人都应邀下场跳了一个多钟头的舞。母亲一直记得舞厅的大吊灯坏了,闪烁不定、大小不一的五彩色点投射下来,地板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中,有如蜡烛般柔软而富有光泽。

“我很高兴在这儿有个认识的人。”母亲对父亲低语道。他正经八百地邀她共舞,跳得十分僵硬。

“可是你也不算认识我。”父亲说。

“我这么说,”父亲告诉我们,“你们的妈就会再耸肩了。”她果然又耸了耸肩,心想这人真难说话,搞不好还自以为了不起——而父亲则肯定,他对她的感觉绝非一时兴起。

“不过我想认识你,”他对她说,“也要你认识我。”

(“——”听到这里,弗兰妮总是会来上一声。)这时一阵引擎声盖过了乐团的演奏,正在跳舞的人纷纷离开舞池,出去看个究竟。这个插曲让母亲松了一口气,她正愁不知怎么回父亲的话。于是他们一同——没有牵手——向邻接码头的舞厅门口走去。在吊灯摇曳的光芒下,有艘捕虾船正启程出航。刚卸下的一部黑色摩托车正在码头上吼声大作。引擎空转着,大概是为了去除油管和排气口带有盐分的湿气,而司机似乎一心要等噪音正常些才打算开动。摩托车旁有个侧座,里头坐了个动也不动的黑影,像是穿了太多衣服的傻大个儿。

“是弗洛伊德!”有人说。几个老员工跟着喊道:“没错!是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跟‘缅因州’!”父亲和母亲都以为“缅因州”是那部摩托车的名字。这时乐队发现人走光了,便停止演奏,乐手纷纷凑到门口的人群看热闹。

“弗洛伊德!”大家嚷道。父亲常说,他当时想到“那个”弗洛伊德会在一长列灯光中骑着摩托车,驶过漂亮的大理石车道,来到门口底下向众人自我介绍,实在是忍俊不禁。西格蒙·弗洛伊德来了,父亲想他恋爱了,所以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

当然,此弗洛伊德非彼弗洛伊德。这一年“彼”弗洛伊德正好过世。“此”弗洛伊德是个维也纳来的犹太人,有个没人会念的拗口名字,每年夏天(打从1933年他离开老家维也纳那年起)都会到亚布纳打工;他很有安抚员工和客人的本事,所以赢得了弗洛伊德的美名。他是个走江湖的,来自维也纳,又是犹太人,亚布纳那些爱卖弄聪明的老外,都觉得“弗洛伊德”这名字再自然不过。1937年夏天,他带着一部全新的印第安摩托车,外加一个土法自制的侧座来到此地,这名字显得更合适了。

“后座跟侧座都给谁坐呀?弗洛伊德?”旅馆的女侍老爱取笑他,因为他满脸吓人的伤疤和瘢痕,(“烫出来的洞!”他说。)根本没女人喜欢他。

“没半个人,除了‘缅因州’。”弗洛伊德边说边解下侧座的帆布篷。熊就坐在里头,黑得像机车排的废气,比爱荷华巴布更结实,比野狗更机警。弗洛伊德从北部一处林场把它赎出来,说动亚布纳的经理部门让他训练熊娱乐宾客。刚从奥地利移民的弗洛伊德,从纽约坐船来到箱湾港时,履历表上大大地写着两行字:曾任驯兽师与养殖员,擅长机械修理。那时没动物可养,因此他就在亚布纳负责修车,淡季时则到林场和造纸厂当技工。

后来他告诉父亲,他一直在找一只熊。有熊的地方就有钱,弗洛伊德说。

父亲看着弗洛伊德在舞厅门口跨下摩托车,心里纳闷老员工是在欢呼什么劲儿。弗洛伊德扶着侧座的黑影子下车时,母亲还以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说不定还是司机的母亲(一个裹在黑毯子里的胖女人)。

“缅因州!”有个乐手吼道,高声吹起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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