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街过于窄小,以至于在街北沿放了个屁,南边的人就捂紧鼻子互相猜疑。这贯穿小镇东西的街,自然也不长,街头有人拍打小孩的屁股,街尾就有人笑着自语:“还要再打重一点。”由于街道太窄,每有两辆车迎面,司机就开始扔掉烟头,凝神握紧方向盘,车技不过关的,还得先停下,让对面的车先过。有人把街道称为“七步街”,这是短脚碎步者的叫法,步子大的,横跨不过五步。镇子是三百多年的老镇了,却没有什么值得镇上的人在茶馆上吹嘘时自得自满的古建筑——这是镇上人的遗憾。某一年,全省在搞一个文化乡镇的普查,镇领导信心满满,把镇名“瑞溪”报了上去。很快来了一个文化普查团,顺着小镇的鸡肠小街钻了几圈,相机闪不停,带着厚厚眼镜的老专家直摇头,感慨说:“要是有些老房子就好了,可惜,可惜,只有这下酒的牛肉干,总显得单薄。”经过一番权衡,镇上出产的牛肉干的香味也总算征服了一部分专家的味蕾,瑞溪镇象征性地获得了一个聊以自慰的“特色乡镇”称号。跟“文化名镇”这正房所生的大公子相比,“特色乡镇”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野合的私生子。镇上最古旧的房子居然是几十年前日本人在镇西北角留下的一座炮楼,现在成了瑞溪镇中学校园里一个阴森的所在,据说闹鬼厉害,加上由于历史的原因,这屈辱的见证,当然不能成为骄傲的理由。
老潘在镇上活了几十年,他有老房子在乡下,但镇上相对悠闲,只要不是旧历年节,他还是愿意沉在街角的茶馆里。他对镇子一如对自己的身子那么了解,什么地方结疤什么地方流脓一清二楚,不过有时他也很恍惚,镇子说是日日改变吧却好像又日日没变,恍然之间他就头发胡须全花白了。小镇的活力是越来越甚,那些茶馆里的电视机都播放着香港那边传来的武打片,打杀声在每个角落传扬。老潘和镇上那些经常花五毛钱在茶馆坐一天喝掉两缸水的老头一样,早对武打片看出了经验,只要主人公被对手打得鼻青脸肿,他就扔出一句:“看来主人公该掉下山崖了。”武打片的情节和五毛钱一杯的绿茶,是镇上持续好多年没变的东西。
老潘越长越像一只羊,脸变得尖尖细细,下巴垂着胡须,好像一张嘴,随时都会发出“咩咩咩”。镇上人对此有两个说法,一说他和羊亲近了一辈子,面相融合了,和夫妻相一个道理;又有人说其实是因他宰杀羊太多,现世报来了——那些杀猪的都肚子浑圆脑袋如猪,不也是现世报的表现?镇上人都好吃,嘴巴又刁,在镇上开饭馆若没有独门厨艺,那是门庭冷落人声稀,蚊子都不愿光顾的。而嘴巴最刁的人也知道,镇上最鲜嫩的羊肉都出自老潘的手。老潘不当厨,而是给镇上的饭馆和办喜事的人家提供杀好洗净的新鲜羊肉。他封刀多年,年岁在他脸上割刻的痕迹比他割过的羊还多,他再拿着刀就像摸着漏电的插头,浑身发抖。接他班的是他的儿子潘江,潘江老实肯学,把父亲的刀法算继承得七七八八了,可那些老资格的吃客依然有别的说法:“潘江嘛!还不行,和老潘比,差得太多了。潘江太柴头了,下刀没他父狠,放血太慢,肉都变味了,老潘的刀子进去再拔出,刀面还是光亮的,血都不沾,血是往外射成一条线的。那种羊的肉,才最鲜。”但主刀的毕竟已经是潘江,老潘刀法下的神奇羊肉,只活在某些人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