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恻轻寒(7)

这个月色浅盈窗口的夜里,柳碧瑶趴在窗前想了很多。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掠过,清晰如昨。原来他和自己一样,这里对他也是异乡,更远的,十万公里以外的他乡。窗口垂下的枝条,在晚风中拂动柔软的枝梢。夜走向更深处,霓虹逐一熄灭,当黑暗如纱敷上人的视线,这份夜色就灵动起来,空旷起来,使睡意尚浅的人们能够想得很远。

远处的教堂尖顶挣脱出夜的深色,薄如一纸剪影。

柳碧瑶轻吁一口气,又到秋天了吧。

次日早晨,柳碧瑶睡得沉,晚起了几个时辰也没人来催她。中午时分,柳碧瑶照例要给乌掌柜送饭,她想起那个诡异的僧人,稍稍犹疑了一下,尤嫂就误会了,笑呵呵地说让小素去送。

“还真当自己是少奶奶了。”小女佣极度不满地嘀咕着。

新来的园丁只会埋头干活。柳碧瑶看着他微佝的背影,想到了阿瞒。他在上海,还是回家了?偶尔在家的段小姐只拿背影对着她,当柳碧瑶转过身去时,又会发觉段依玲的目光蓦地锁定她的背影,充满疑虑的,伤感的,彻底的比较,似在扪心自问,问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秋雨过后,渺渺晴空仿佛抬高了不少。这一天,柳碧瑶拿出积攒许久的钱,准备去恒记裁缝铺。她要为自己添置秋衣。

园子里的青果渐渐膨胀,夏季枝叶浓密的树梢亦是颓叶半凋。柳碧瑶经过大门口时,遇到了等候在此的段睿。他还是一身藏青色的学生服,脖颈处一截雪白的领子,他看她的眼神和以往不同。柳碧瑶只是应付性地笑笑,再低下头,无声无息地擦肩而过。

段睿唤住她,“碧瑶。”

柳碧瑶放缓了脚步,她还不习惯他叫她的名字。她记得从认识至今,段睿整天冲着她“梧桐妹、梧桐妹”地乱叫,一副男孩的顽皮样。

他问:“你去哪儿?”

“去买衣服。”柳碧瑶很简短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脚步不停。

段睿两三步追上来,同她并行。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很随意地说:“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依照段睿的脾气,柳碧瑶以为他会恼怒地离开,没想到段少爷还是很执着地跟着她。她故意拐了个弯,他也马上跟着走过来。柳碧瑶穿过车流如织的马路,段睿比她更灵活地绕到对面。两人在马路上玩起了捉迷藏。

柳碧瑶生气了,返到他面前,质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段睿不耐烦柳碧瑶的逃避,微微皱了下眉,思忖着该如何开口。他想了半天,才憋出句话,“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好看。”

恒记裁缝铺就在大马路的对面,天气晴好时,能看到挂在店铺上方的衣袂飘出一角,一点儿艳丽在灰色城市中轻飞。柳碧瑶轻手轻脚地进了店铺,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手里的活儿。段睿后脚迈进,老板暗叹一声,眉闪目动礼貌有加,言下却是十分自负,“先生光临本店,想必是慕名而来……”

满室缭乱的花色涨满了柳碧瑶的眼帘,她本来想选一套成衣便已足够,毕竟量体裁衣对她来说太奢侈。老板忽然而至的热情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小伙计按吩咐从内堂抱出了好几匹新到的洋布,亮如秋水藕花般的颜色,翠粉青红在柜台上一字铺开。

老板把皮尺往肩上一甩,“喜欢哪样随便挑。”

柳碧瑶摸摸口袋里扁扁的钱,一股寒酸意从指尖凉到心底,“我买不起这么贵的……”

老板像是没听到,照旧热情地把布料摊开,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柳碧瑶的肩头,再裹在腰身上眯起眼看。

柳碧瑶从没触摸过如此精致的面料,近身接触的时候,她觉得连神情都映衬得高贵起来。她不知如何拒绝这份近在咫尺的美丽,这份虚晃又真实的美丽。柳碧瑶贪婪地想,就美一会儿也好啊!

一直在旁边静静观看的段睿开了口,“这布料素了点儿。”

老板一听,心想这位年轻的先生门槛精,眼光凶,越发觉得这笔生意做得值,连连称喏,不忘恭维几句。

段睿来到柜面,亲自选了匹花色优雅的浅色布料。当老板把布料披上柳碧瑶的肩头时,曼妙风情在镜面蔓延,柳碧瑶有一刹那的怔忡,这是自己吗?她的脸色变得绯红,心里陡然冒出个念头:他们姐弟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比如衣着眼光。

老板就没停止过称赞,“碎花显得小气,大花又显得老气,还是先生的眼光好!”说着,他扯过皮尺给柳碧瑶量尺寸,手势轻快而熟练,颇具俯身扬袖的舞蹈性。老板量到哪儿赞到哪儿,“给这位小姐做衣裳,开心的。电影明星也没有侬的身材好。”

老板量完了,返身在纸单上填好密密麻麻的细致尺寸,回头还不忘提醒一句,“假使在国外,也勿要紧,关照一声,我帮侬打包寄过去。”

老板的话像是忽然点醒了柳碧瑶的美梦,她万分尴尬地解释起自己的意思。没想到老板还是乐呵呵的,他瞥了一眼静悄悄的段睿,眼角眉梢都似在笑,“勿要紧的!”

看过了这些精品料子,不甚精致的成衣自然就入不了眼。柳碧瑶独自品尝一腔无奈的幽怨,向老板道了歉,回头飞也似的奔出店铺。

模糊的视线被街道上车流的穿梭雾影弄得更加恍惚迷离,朦朦胧胧的,段睿的呼唤如细线散播在人群车流里。

“碧瑶——”

“我回去了。”柳碧瑶极轻地回应了他。

天空响过一串鸽哨,阳光白晃晃,令人视觉张皇,暖暖的风拂面,带了种陶陶然微醉的神采。柳碧瑶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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