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闪出一丝笑容)
啊,这是杜鹃,
耐不住寂寞,
唱歌在春天的夜晚。
(迎着杜鹃的酣唱,新向窗前走。珏不觉也抬头谛听)
瑞珏:(含着天真的喜悦)
啊,什么鸟,
叫得这样好?
怎么一会儿
我的心好暖!
(一面听一面徐徐立起。远远一两声木梆传来,不禁又缓缓地低下头)
半夜里唱,
好自由!
不像我,
为着谁?
苦苦地守候!
(长叹)唉!
觉新:(回头)
谁在叹?
(二人目光相遇,剎那间愣住。又各自低头转身)
是她?
(惊愕地)那纸糊的美人,
可她的眼睛分明
放着光,
这是谁呀?
这眼神!
哦!不,我是在做梦,
我当是我的梅,
借着她,
对我说话。
(《家》第176-177页)
在表达形式上,无疑的曹禺的戏所呈现的心理变化是相当细腻、有趣的。当然,这种情景也可以“无言”,可是加上这样的诗化独白(也可以称为“对白”吧?),应该利多于弊,有助阅读、观赏。
戏剧中相得益彰的例子太多了,再来欣赏下面布雷希特《高加索灰阑记》(Brecht, The Caucasian Chalk Circle)中的一场戏:情景是首长夫人丢下襁褓中的儿子逃难去了,大家都走了,只有女仆古如莎留在婴儿旁不忍离去,说书人在叙述现场的情形:
说书人:当她站在大门和庭院之间,
她听到或以为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呼唤她,
是那个婴儿在向她呼唤,
不是哀求,而是十分清楚的呼唤声音,
或是她心里在这么想。
“女人,”那声音说,“帮帮我。”声音
继续在叫,不是哀求,而是十分清楚的呼唤声:
“你知道,女人,听见有人求救
而充耳不闻的人将永远听不到
爱人或画眉鸟温柔的呼唤
或是祈祷声中疲倦的采葡萄人的轻声欢唱。”
(她向婴儿走了几步,俯身看他)
听到这声音她回去再看了婴儿一眼:
只陪他坐一下下再走吧,
只等有人来再走,
他的母亲,或任何人。
(靠着树干,她面向婴儿坐下)
只等到她必须走时再走,因为危机四伏,
全城到处是火焰和叫喊。
(光线渐暗,夜似乎就要来了)
善良的诱惑力真是可怕!
(古如莎整夜静静地看着婴儿。一次她点亮灯看他,一次她用外套去把他包起来。她常常张望、倾听,看有没有人过来)
她就这样一直坐在婴儿身旁,
一直到傍晚来了,一直到夜来了,一直到天亮了。
她坐了很久,很久,她守着
那轻柔的呼吸,那握拳的两只小手,
一直到天亮诱惑完全征服了她
她站起身,弯下腰,叹口气,抱起小孩
带他离开。
(她一步步地跟随读书人的话做)
她好像捡起偷来的东西。
她好像小偷般小心翼翼地离开。
(译自Eric Bentley英文版 第45-46页)
在这场戏中,如果没有说书人的话去“改变”古如莎等待的真实时间(一整夜),或者说:创造另一种时间的真实,单靠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很难“征服” 观众的心理时间而达到戏剧效果。如果用“暗灯”来交代长夜的过去,戏味就太差了!文词中一再出现的“呼唤”也不是肢体动作能完全取代的。成功的文字语言在 戏剧中永远有它不可或缺的生命——当然,那也靠剧作家的灵犀和运用的功力。
(二)音韵文采
所谓音韵文采指“纯文字性趣味”,指作家利用文字本身的变化(包含文字传达的意义)所呈现的趣味。例如我们曾经引过的曹路生的《白娘娘》中的“做人 难、人难做、难做人”,将三个字颠来倒去所呈现的意趣,比直接说“做人太难了”有味道多了。现在我们先来看看田汉《白蛇传》中的两则例子:例a是许仙第一 次出场时的唱词,例b是白素贞被法海打败后逃到西湖断桥(她和许仙初逢的地方)时的“心声”。
a.适才扫墓灵隐去,
回来风雨忽迷离;
风吹柳叶丝丝起,
雨打桃花片片飞。
b.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
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
鱼水情、山海誓、全然不想,
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田汉,《白蛇传》4,62)
例a 先交代许仙是去灵隐扫墓回来,正好遇上风雨,然后写风雨中的西湖景色——不是凄风苦雨,而是飘舞的柳丝和桃花,富有春的浪漫,为剧情铺路。就语言的文采来 说,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诗味或韵味,这种诗味或韵味常常只能意会,很难言传。不过,如果我们稍稍改变一下文字的排列次序,来比较一下,或许可以明白什么 是语言韵味了:
原文:适才扫墓灵隐去, 改写:适才去灵隐扫墓,
回来风雨忽迷离; 回来忽风雨迷离;
风吹柳叶丝丝起, 风吹起丝丝柳叶,
雨打桃花片片飞。 雨打飞片片桃花。
改写用的字完全是原来的那些,意义也没有改,但是韵味就很不一样了,也没有原来的生动。为什么?明显的差异有二:一、改写后的词句没有韵了,像是散 文,比较松散; 二、原文第一、三、四句以“去”、“起”、“飞”等动词作结(在语文中动词的表达力最强),并且有韵、有气、有力, 自然会生动有致。例b中第二行一连三个“断”字,把旧情、新怨、此情、此景紧紧地迭在一起。迭字是中国文字中非常独特的表现,用得恰当很能“传神”。像这 样的文字所带给我们的趣味,决不是任何其它舞台上的媒介所能做到的。
纯文字趣味出现最多的大概是“双关语”(pun或play on words)了。“双关语”就是一字多义或一音多字。在西方剧作家中,莎士比亚是最会玩弄文字游戏的高手。现在我们来看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的开场戏 来体验双关语的妙趣。因为双关语非常不容易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所以下面除附录英文原文外,节录了几种“各有所长”的不同中译,供读者参考、比较 双关语的趣味(文字下的下划线由作者添加,表明那些都是双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