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道是无晴却有晴 (2)

觉新:(闪出一丝笑容)

啊,这是杜鹃,

耐不住寂寞,

唱歌在春天的夜晚。

(迎着杜鹃的酣唱,新向窗前走。珏不觉也抬头谛听)

瑞珏:(含着天真的喜悦)

啊,什么鸟,

叫得这样好?

怎么一会儿

我的心好暖!

(一面听一面徐徐立起。远远一两声木梆传来,不禁又缓缓地低下头)

半夜里唱,

好自由!

不像我,

为着谁?

苦苦地守候!

(长叹)唉!

觉新:(回头)

谁在叹?

(二人目光相遇,剎那间愣住。又各自低头转身)

是她?

(惊愕地)那纸糊的美人,

可她的眼睛分明

放着光,

这是谁呀?

这眼神!

哦!不,我是在做梦,

我当是我的梅,

借着她,

对我说话。 

(《家》第176-177页)

在表达形式上,无疑的曹禺的戏所呈现的心理变化是相当细腻、有趣的。当然,这种情景也可以“无言”,可是加上这样的诗化独白(也可以称为“对白”吧?),应该利多于弊,有助阅读、观赏。

戏剧中相得益彰的例子太多了,再来欣赏下面布雷希特《高加索灰阑记》(Brecht, The Caucasian Chalk Circle)中的一场戏:情景是首长夫人丢下襁褓中的儿子逃难去了,大家都走了,只有女仆古如莎留在婴儿旁不忍离去,说书人在叙述现场的情形:

说书人:当她站在大门和庭院之间,

她听到或以为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呼唤她,

是那个婴儿在向她呼唤,

不是哀求,而是十分清楚的呼唤声音,

或是她心里在这么想。

“女人,”那声音说,“帮帮我。”声音

继续在叫,不是哀求,而是十分清楚的呼唤声:

“你知道,女人,听见有人求救

而充耳不闻的人将永远听不到

爱人或画眉鸟温柔的呼唤

或是祈祷声中疲倦的采葡萄人的轻声欢唱。”

(她向婴儿走了几步,俯身看他)

听到这声音她回去再看了婴儿一眼:

只陪他坐一下下再走吧,

只等有人来再走,

他的母亲,或任何人。

(靠着树干,她面向婴儿坐下)

只等到她必须走时再走,因为危机四伏,

全城到处是火焰和叫喊。

(光线渐暗,夜似乎就要来了)

善良的诱惑力真是可怕!

(古如莎整夜静静地看着婴儿。一次她点亮灯看他,一次她用外套去把他包起来。她常常张望、倾听,看有没有人过来)

她就这样一直坐在婴儿身旁,

一直到傍晚来了,一直到夜来了,一直到天亮了。

她坐了很久,很久,她守着

那轻柔的呼吸,那握拳的两只小手,

一直到天亮诱惑完全征服了她

她站起身,弯下腰,叹口气,抱起小孩

带他离开。

(她一步步地跟随读书人的话做)

她好像捡起偷来的东西。 

她好像小偷般小心翼翼地离开。

(译自Eric Bentley英文版 第45-46页)

在这场戏中,如果没有说书人的话去“改变”古如莎等待的真实时间(一整夜),或者说:创造另一种时间的真实,单靠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很难“征服” 观众的心理时间而达到戏剧效果。如果用“暗灯”来交代长夜的过去,戏味就太差了!文词中一再出现的“呼唤”也不是肢体动作能完全取代的。成功的文字语言在 戏剧中永远有它不可或缺的生命——当然,那也靠剧作家的灵犀和运用的功力。

(二)音韵文采

所谓音韵文采指“纯文字性趣味”,指作家利用文字本身的变化(包含文字传达的意义)所呈现的趣味。例如我们曾经引过的曹路生的《白娘娘》中的“做人 难、人难做、难做人”,将三个字颠来倒去所呈现的意趣,比直接说“做人太难了”有味道多了。现在我们先来看看田汉《白蛇传》中的两则例子:例a是许仙第一 次出场时的唱词,例b是白素贞被法海打败后逃到西湖断桥(她和许仙初逢的地方)时的“心声”。

a.适才扫墓灵隐去,

回来风雨忽迷离;

风吹柳叶丝丝起,

雨打桃花片片飞。

b.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

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

鱼水情、山海誓、全然不想,

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田汉,《白蛇传》4,62)

例a 先交代许仙是去灵隐扫墓回来,正好遇上风雨,然后写风雨中的西湖景色——不是凄风苦雨,而是飘舞的柳丝和桃花,富有春的浪漫,为剧情铺路。就语言的文采来 说,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诗味或韵味,这种诗味或韵味常常只能意会,很难言传。不过,如果我们稍稍改变一下文字的排列次序,来比较一下,或许可以明白什么 是语言韵味了:

原文:适才扫墓灵隐去,   改写:适才去灵隐扫墓,

回来风雨忽迷离;         回来忽风雨迷离;

风吹柳叶丝丝起,         风吹起丝丝柳叶,

雨打桃花片片飞。         雨打飞片片桃花。

改写用的字完全是原来的那些,意义也没有改,但是韵味就很不一样了,也没有原来的生动。为什么?明显的差异有二:一、改写后的词句没有韵了,像是散 文,比较松散; 二、原文第一、三、四句以“去”、“起”、“飞”等动词作结(在语文中动词的表达力最强),并且有韵、有气、有力, 自然会生动有致。例b中第二行一连三个“断”字,把旧情、新怨、此情、此景紧紧地迭在一起。迭字是中国文字中非常独特的表现,用得恰当很能“传神”。像这 样的文字所带给我们的趣味,决不是任何其它舞台上的媒介所能做到的。

纯文字趣味出现最多的大概是“双关语”(pun或play on words)了。“双关语”就是一字多义或一音多字。在西方剧作家中,莎士比亚是最会玩弄文字游戏的高手。现在我们来看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的开场戏 来体验双关语的妙趣。因为双关语非常不容易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所以下面除附录英文原文外,节录了几种“各有所长”的不同中译,供读者参考、比较 双关语的趣味(文字下的下划线由作者添加,表明那些都是双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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