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推开门,来到走廊上。它抬起头看着她。“睡着了吗?”她把手伸进它身下,将它两只前爪轻轻拉出来。它站起来,趴在女孩膝头。月光下,它的脸散发着热气,离女孩的面庞好像特别近。女孩看见它很大、很亮的眼睛,在散乱的额发后面专心地瞅着自己,充满湿润的、容纳一切的懵懂。“妈妈哭了。”她说,噘起嘴,揉着它浑圆的脊背,“为什么呢?”
它努力探起脑袋,想舔掉女孩罩在脸上的让它沉重的一层东西。人与事往往充满不可解答的烦恼,谁也不能给小孩子和小狗一个得体的回答。女孩还不能懂得妈妈的失落。即使这个家已经失去可以书写的地址,即使离上学的地方很远,她还是安静地慢慢长大了。她对家的记忆是大而模糊的,和这里的草木、昆虫和小狗一样,她感到自己也是一颗微小的种子,只要能生长就可以了。
现在,这颗种子要换一个地方抽枝长叶了。爸爸此番休假归来,决心要让妻女的生活有一个较好的改观。第二天,他就动身到女孩所在的中学附近寻觅合适的租处。那时还没有兴起在学校旁边大范围陪读的风气,房子很快就找到了,在学校操场旁边,是退休教师不要了的。爸爸找来一辆三轮车,把整理出来的一箱衣服、几篓杂物搁进去。妈妈将它抱了上来,夹在自己臂弯下面。它是第一次坐车,心里慌张,想要撒尿,但又不敢乱动,一急之下撒在了衣箱旁边。它愧疚得想跳出车去,被妈妈紧紧按住了。他们没有责罚它,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租的房子很旧,没有天花板,窗棂锈迹斑斑。好在屋子还挺宽敞,在中间拉起一道布帘,里边睡觉,外边的空间还足够放下一些炊具做饭。到了那里,爸爸、妈妈从车上搬下许多盆和桶,通通接了水,泼在地上、墙上刷洗。清洗后的水迹散发出阵阵腥味,它跟着他们在屋子里转,不知该做什么。房门并不是朝南的,而是朝东,出门向右走一小段就是操场。它踏着门外破碎的水泥小径走上这一大片空地。
它是第一次进到女孩的学校里面,学校并不大,它可以望见门口。初冬的阳光到处都很稀薄,它不知该往哪里走。校门口的世界它其实很熟悉,它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接小主人。但是颤巍巍地坐在车上进门时,它没有想起来,眼下在操场上望去,也没有想起那里对它是有着特别的意义的。自从在车上尿尿后,它一直不是很开心。它想回到大院里去,回到自己平常卧着的台阶上。它有个大门要看守,而且妈妈去买盐、去菜园都会唤上它,它是随时预备工作起来的。还有它的新窝。虽然并不贪睡,但是那是属于它的,和那儿的许多东西,那里的妈妈、女孩,都没有带来,都不在这里。
将这边的生活用具料理清楚,爸爸便回去工作了,女孩和妈妈开始日日在这里吃住。妈妈每天还要回郊区上班,好在工作比较清闲,可以将女孩的早餐安顿好,又将中午的菜做出来,然后再出门。女孩中午放学,将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便有了一个充足的午觉。
傍晚,妈妈回来,再给两人做晚饭。虽然妈妈每天要多走几趟,但是买菜方便了许多。女儿也多出许多休息时间,往返十分安全,总好过日日操心,因此妈妈对眼下的状况很满意。小屋有间几平方米的小门厅,还留着一个残旧的大灶台,堆满了几代住过的人的旧东西。它就在这灶边倚墙的地方有了自己的新窝,做了只纯粹的看门狗。那门有两扇,外面的铁门还可使用,木门的锁已经没有了,余下一个拳头大的洞。在屋里可以插插销,出门之后木门只能掩上。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铁门也还结实,爸爸、妈妈便没有重新安锁。何况,为了让它能自由进出,木门也很少掩上,铁门栏杆的宽度恰好够它歪起脑袋挤出去。
但是,它很少出去,最多只在门口的草丛里嗅嗅。它有点害怕住在学校里的人。偶尔在操场边散步,会遇到零零落落的逗引声。住在大院子的时候,树不作声,虫不作声,在那样一种纯净与安静的氛围里,妈妈和女孩不需要开口,它便能感应到她们的呼唤。她们和它是有关的,他们与它有关吗?它犹豫不定,只是抬头看看他们,仔细地定神看着,却不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