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终于决定在它还没有成为宠物之前,送它回原来的生活。女孩也同意,她们相信这更适合它,它会生活得很好,至少不比在家里差。她们都没有明说的,是害怕看见这只小畜生因为自己的缘故,凄惨地在车轮下死去,或者某天遇上一群真正残忍的野狗,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她们有点宁可它是只贪吃懒散、不通人性的小狗,看待她们不过是供食的人,她们也可以不过当它是个肉做的玩具。但它在家中像第三个灵魂,有知有识,有思有想,她们有点承担不起它的分量。她们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繁重了,妈妈独自操持一个家,女孩要早出晚归应付许多功课。
第二天,妈妈唤它一起去买菜,去了一个没有去过的菜市场。菜市很大,气味对它充满诱惑,它忍不住这里瞧瞧,那里嗅嗅,寻觅一点肉渣。妈妈伺机骑了车便走。
有好一截路都没有见到它在后面。直到一个上坡处,妈妈骑不动了,下来推着车子走。这一缓步,便有一团白影出现在左边。它大概狂奔了一阵,步子没有平时那么均匀了,闷头赶路,没什么精力再抬起头四处张望。回到家,它卧在廊下喘气,半天没有站起来。妈妈看着,心里无可奈何地不忍。
女孩下自习回家,意料今天是没有小狗和妈妈一起了,一路上心里有点失落,也有点轻松,结果依旧看见小狗在路灯下挺起厚实的胸脯迎向自己。
“好吧!”女孩和妈妈都说。好像它提出了一个问题,她们思忖已久,给以最终的回答。
她们不再打算将它送走了,在应付路途方面也许她们还没有它可靠。有人说它是一只纯种的健康的京巴犬,可是它自己没有这样认为,别人便也没有办法把它当京巴看。她们会说:“这是我家的狗。”不会说:“这是我的宠物。”有的宠物生来是要睡觉的,有的生来是为了拍照,却没有宠物生来的姿态是跑。
她们住的大院子昔日热闹,如今清冷,院门对着环城公路,房屋后面是多年没有人烟的树林。这里曾经是一家小单位,居民也多是单位的职工。后来单位迁走,人去院空,天便黑得早一些,冷天来得也早一些。冬天正式到来时,她们预备给它在走廊上搭一个更暖和的窝。妈妈搭好木板,女孩找来一些旧衣服、旧枕巾垫上。它在一旁看着,轻轻摇着尾巴。女孩把它拉进新窝,它转了几个圈,踩一踩,觉得又软和又结实,愉快地卧下了。这时,一个陌生人推开了院子的小铁门,格外大的吱呀吱呀声像一颗沉睡的蛋碎裂开来。它几乎是立刻嗅出他身上远道而来的气息。
爸爸回来了。
这天晚餐,它有一大堆鸡骨头,还有肉汤拌饭。它兴奋地嚼出各种声音,吃得一干二净。晚上没有玩太久,它就走到自己的新窝静静卧下。卧室的灯光透过窗帘照在走廊上,它盯着窗帘缥缈的影子入了迷,在一片柔顺的气氛里快要睡着了。厨房后面那棵杉树的轮廓印在天空上,格外清晰,星子和枝梢一起微微摇动。公路上偶尔有车迫不及待地疾驰而去。这树影深深的院子,院墙斑驳,露出20世纪的碎砖和黄泥,如果不是有人带路,外人是绝不会想到里面还有人住的。
人走进这样的夜晚,容易生起莫名的怅惘,但小狗不会,它不知道妈妈正在卧室里向爸爸低声哭诉:告诉他女儿冷天里披星戴月地上学让她很担忧,只好买一辆旧自行车,慢慢跟到学校再折回来才能安心;告诉他买菜都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她心脏不好,在人多的地方骑车会很害怕。每次下自习接女儿,她的心里都充满绝望,好像这个晚上她不会再幸运地看见女儿出现在路灯下面了。她早已身心俱疲。
卧室里熟悉的声音缓缓流进它的耳朵。小狗摇着尾巴,初冬的夜风有一两缕袭过来,带起它的毛发。对它来说,这仿佛是个完美的晚上。它不知道妈妈后来还提到了自己:有了这只狗以后,晚上要放心一点。然而,它也带给她新的担忧。它很少吠叫,偶尔叫起来,想到任何可能都会引起妈妈很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