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狗(6)

在他们的眼里,它不热情,也不够憨,便不是一只有趣的小狗。对于他们,由于生活的冗杂拖沓,喜欢与不喜欢都是懒懒散散,不需要理由的。但是它不懂,它感觉出来他们的不喜欢,便怏怏不乐。他们的气息弥漫在学校里,成为一堵无形的墙,阻碍它走上常常宽阔无人的操场戏耍。而那种气息,几乎快要延入小径,延入它看守的门厅里来。

每每它朝来的人叫,都会受到妈妈的呵斥。来的人多是学校的老师,或者老师的家属。妈妈倚在门边微笑着,让他们进去,他们客气地拒绝了。他们夸赞女孩的成绩好,说妈妈这样为小孩着想是很值得的。它围着他们,仔细地嗅着,妈妈把它轻轻踢开,叫它回房间里去。女孩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越来越忙,妈妈要上班,又要料理两人的生活,加上天冷,一直没有给它洗澡,它厚密的毛发里隐着一层细灰,看上去成了只淡灰的狗了。

它渐渐习惯了没有妈妈和女孩在身边,每天卧在灶旁,黑亮亮的眼神依旧,却有了一点木木的神气。直到有一天,朔风将木门推开又掩上,最后猛力一推,木门打在墙上,很大的响声将它从睡梦中拉起来。它拉出铁门,小跑到操场上。

这时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天气阴冷,阻挡了人们出行的脚步。天空的云彩好像承不住浓重的水汽,光线落在地上时有种奇妙的上下浮动的感觉。它独自立在灰蒙蒙、空荡荡的操场上,毛发被揉起又落下。它嗅着细沙石和朔风的气息,努力地摸索脑海中的一团热望,和这气息相符的、像两面镜子永远相互映照下去的热望。这和平时学校的气味全然不同,是从很远很远处来的,里面有树林、湖泊、野草地和各式各样的心愿。

如果正在上课的女孩这时从六楼教室的窗口望去,会发现这只小狗正对着半空呜呜地咆哮,变换出各种声线,像是努力与一种半敌半友的生物争论什么。天地茫茫,然而在旁观者眼中,那些于它很重要的东西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存在着。然后,它跑起来,沿着操场的边缘,动用全身的关节,久贮的力量从各个关节溢出来。它看见校门,终于想起那里发生过的事情,想起它曾经是怎样日日循着女孩的气息来学校,等待一个从来不会落空的希望被实现。它还想起那些辛苦的路程—它总感到必须如此,不应当停下,否则就会像这些日子那样渐渐溃散了,溃散得它常常糊里糊涂。

现在,它的感官和身躯都如约回来了。它奔出大门,觉得自己分明认得这路。它熟稔地转弯,穿过挤满了小商铺的街道,在十字街口向右转进入郊区。窄窄的柏油马路年久失修,布满碎石土砾,然而,它觉得眼前的景象几乎美不胜收。最后,它奔上稀少有车经过的环城路—依然是那些狺狺的狗,它掠过它们的视线,像一只柔韧的箭。

回到家,它立刻觉得家里有点不一样,因为搬走了不少东西,但是它的新窝还在,还有妈妈也在,这就够了呢。妈妈在门口刷着一只杯子,它跑到她面前来,睁大了眼睛望着妈妈。妈妈有点惊讶,她以为它是饿了,找来一些食物给她吃。它吃不下,感到五脏都满满当当。它很激动,却表达不出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

已经到了该回小屋给女孩做晚饭的时间,妈妈没有过多心思理它。看见妈妈推出自行车要出门去,它有点迷惑,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妈妈做手势让它留在家里,它放心了,心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现今回来,不是应当留在这里吗?

它吃完了妈妈留给它的食物,在院子里到处散散步,天就黑下来了。它踏进久违的新窝,妈妈和女孩给它做这个卧处的样子,它还记得。它爱她们,喜欢给她们做事,也喜欢看到她们给自己做一些事情。这就够了,对不对?它没有睡,它等着一件重要的事发生—两个重要的人回来,将厨房和卧室的灯拉开,让它的眼前骤然明亮,窗帘的影子投在它的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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