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1)

我的家庭,怎么说呢?母亲家和父亲家是完全两样儿的家庭。只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喜爱西方文化,不同之处是,父亲家是一个中国望族之家,他们媚宠西洋却封建。母亲家是一个少数民族之家,他们欣赏西洋文化却崇尚中国文化。

外祖父,我姥爷,姓“俞”,俞培新,祖籍西藏,从祖上就迁移到山东一带。

传说,曾外祖父自幼被一个北欧传教士收养,信仰基督教,并做了长老会的长老。我姥爷俞培新相貌特殊:身材高大,头发卷曲,白皮肤,高鼻梁,深眼窝。不过没有人知道曾外祖父与那个传教士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将是一个永远一目了然的谜。

俞培新在济南上学时,已经结婚,娶的是童养媳。童养媳的祖上也是云南一带的藏人,她就是我姥姥江文秀。在我的生活里,姥姥像一个保护神一样重要,老太太实在平凡无奇却非常了不起。

姥姥听自己父亲说,他们曾经姓朗顿旺吉,是西藏的贵族,不知何故招来灭门九族之灾。全家族决定逃往内地,路有天险金沙江为阻,因老天保佑他们安然渡过金沙江,从此全家族就改姓为江。

姥爷在济南认识了一个美国人,这个美国人专做东方古董生意,需要找个小伙计缝邮包儿,把收藏的中国东西寄到美国。我姥爷就做了这个伙计,之后成了那个美国人的可靠合伙人。

美国那边儿收到一个邮包儿,我姥爷就得到一些钱。

二十多岁的俞培新靠这个养家,同时给济南大学当会计。他说那时家计窘迫,有两个幼小的儿子,姥姥每天去缝邮包时,只好把孩子拴在床栏杆上,孩子总是揪着绳子到处够东西玩。

她讲述两个舅舅:“你二舅大舅到现在背还有点儿驼。”

姥姥细小的眼睛,看着我时,里面丰盈的爱可以填满世界。

姥爷跟着美国人学做古董生意,渐渐开始自己做,后来决定迁移到北京,哪一年迁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到了北京,古董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算是专家。他手里有特别宝贵的东西,在“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全被砸碎,毁了。剩下一些没被抄走毁坏的,我相信有一天它们可以住进博物馆安心了。

当时他在美国的名声特别大,因为信用好,美国人叫他“诚实俞”(HonestYu)。他最喜欢的格言是“成功的生意就得诚实”,他说,“我成功因为我诚实”。

老头子信基督教,流利的英文全是自学成材,学完英文又学日文。

抗日的时候抵制日货,他特别生气,说自己“干什么要学日文!”并且把准备送往日本留学的大儿子转送天津工商学院。二儿子送到了美国留学。我母亲是老四,最小的女儿,叫俞天玫。姥爷说:“你妈出生的时候像太阳出来了,我突然发家了。”他一点儿一点儿积累经验给美国朋友坐庄,收集好东西,但是日子一直不宽裕,而且那个美国人非常精打细算。

他喜欢这个带来了好运势的女儿。

然而我母亲有一种跟我一样的心理,也觉得自己不够美丽。

实际上我母亲是一个蕙心纨质的女人,越老越好看。中国人不觉得好看,外国人觉得好看。“李爽事件”以后,我的家人接触了很多欧洲人,见过她的洋人都说:“你的母亲很有风度。”可能东西方的审美观不同,西方人更器重女子的气质,中国人要求女子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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