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香



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生。他开始以为是老鼠啃木箱,工地上打桩,或者是楼上人倒腾什么,后来才发觉这声音与自己有关,就发生在自家门上——是敲门啊?

老伴从不敲门,因为她有钥匙,回家时只要戳得门上咯啦一响,篮里的蔬菜以及一天的日子就回来了。儿子也从不敲门,因为他去南边打工多年,连信都写得越来越稀,越来越短,后来干脆不写,充其量打个电话来,让老爹老娘颠颠地去巷子口,接听那个米粉铺里的公用电话,接听遥远的一声“喂”。

邻居更不会来敲门。他很少同他们打交道,有时还会把张三叫做李四,把李四叫做王五,惹得对方不高兴。那么谁会来敲这张门呢?也许是敲错了门。他懒得理睬,但咚咚咚的声音锁定这一家,一次次再度炸开,更加气势汹汹惊天动地,让他不知所措也无路可逃。他偏偏一个人在家,如果老伴这时没有去菜市场,事态也许不会如此严重。

他从床上爬下来,总算找到了拖鞋,哆嗦着两腿来到门前,突然想到这副模样颇为不雅,又回身寻找棉袄,遮挡自己的内裤,包括补丁成团以致沉沉垂到膝头的裤裆。

“你……是找谁?”门外是一个逆光的黑影,他看不清楚。

“老魏!”

“对不起,你是……”

“你认不出我了?”

“我没戴眼镜,耳朵也不大管用……”

“我就是竹青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对方已经报出了名字,主人应该恍然大悟才对,应该啊啊啊地及时亲热起来才对。老魏并没认出对方,但已经这样做了。

“师母还好吧?”

“好啊好啊。”

“令郎还好吧?”

“好啊好啊。”

“二哥和二嫂还好吧?”

“好啊好啊。”

“三哥……”

直到三哥三嫂、舅舅舅妈、姨妈姨父都好过了,全问候了一遍,老魏还没有看清来人。门廊里没有窗光,加上厨房的窗子已破了两块玻璃,用马粪纸凑合着挡风,整个门廊就如同暗夜。老魏接待着一种暗夜里的声音,努力地鞠躬和微笑。

对方显然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你病了?”

“老病,老病,就是心肌炎,支气管炎,还有点风湿。”

“哎哎这穿堂风好冷,你赶快上床去。”

来者把老魏护送回床,用余温尚在的被子严密捂住他。到这时,老魏才拉亮电灯,总算看清了一脸大胡子,一脸有些僵硬的笑,还有一顶软塌塌贴在头上的蓝色呢子帽。这就是叫竹青的来人。这个叫竹青的人他应该认识,他毫无理由不认识。

“好久没见了啊。”他试探着搭腔,心里却寻思客用的茶杯在哪里,还有烟灰缸和火柴,因为很久不用,不知被老伴收藏何处。

“你不要动。”对方的屁股刚沾座位又跳起来,“你不要泡茶,小心着了凉。”

“既然进了屋,茶总是要喝一杯的。”

“天冷,我不喝。”

“对不起,没有准备烟。”

“我不抽烟,你躺下。”

“你今天怎么来了?”

“一晃就十多年了,想看看你。”

“你现在……府上何处?”

“回家了。在广西平果县,你知道这个地方?等到冤案平反,我身子骨也不行了,没干几年就退休了。乡下过日子省钱,空气也好。我还喂得几只鸡,捡些鸡蛋。”

“从广西来?好远啊。”老魏继续含糊和试探,“现在路上又不大安全,昨天报上还说有人在火车上明火执仗地打劫。”

“不晓得你情况如何,不看看你不得心安,就下决心跑一趟。哦,你躺下,不要凉了肩。”

“不敢当不敢当。你今天就住在这里。我家老秦去练气功,就要回来了。她做菜也还不错,刚好屋里有排骨,酒也有。可惜我不能陪你。我现在只喝点稀饭。”

“不要麻烦,我不吃饭,等下就要走。”

“就走?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坐几分钟就走。”

“你还有急事?”

“倒没有什么事。不就是看看你么?看见了,放心了,就可以了。饭在哪里不能吃?我这个人不会讲礼性。你看我,也是空着手进门,没给你带什么东西,也没带东西给玉姐,没带东西给小波。”

他是指老魏的妻子和儿子,看来对老魏家十分熟悉。这使老魏感到更加惭愧和窘迫:他也得问候一下对方的家人吧?可是直到现在,他装模作样地把药瓶子放到桌上又取回来,装模作样地把药瓶盖打开又给合上,还是没有记起眼前这个人是谁。他毫无意义地咳嗽,自觉咳得很空洞。

已经这时候了,老秦的气功还没完?他有点烦恼,认定女人是过河去买豆瓣酱了。她总是迷信河那边的豆瓣酱,河那边的肉肠,河那边的肥皂、卫生纸、扫把以及一切流言蜚语。其实哪里的不都一样?她迟迟没有回来,不能帮着老魏回忆一下,从往事中找出这个竹青。她至少应该招待一下客人吧?应该把炉火生旺一点,把旧棉絮和氧气包挪开,把尿盆塞到厕所里去,让客人有个像样的坐处。

客人扶着老魏坐了一次尿盆,倒了尿,洗了盆,又扶着老魏吃了一次药,量了一次体温,洗了个热水脸,没等到主妇回来,便搓搓手起身告辞。他不管老魏如何瞪大眼睛,如何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如何叫叫喊喊像对付一个将要逃窜的入门大盗,只是一个劲地笑笑,说看到人就好了,看到人就够了。

等到主妇回家,椅子上只有一点余温。

“是个女的?”刚刚练完气功的老伴缩缩鼻孔,觉得屋里似乎还有点香气,嗅一嗅,又没有了。

“怎么会是女的?他一脸胡子,张飞一样。”

“哪里来的一股香味?”老伴狐疑地四下看看,“你从没说过竹青这个名字。”

“我刚才想过了,出版社从没有这个人。”

“下放认识的?”

“也不是。那些人你也都见过。”

“那不一定,我又没特务样的成天跟着你。”

“他刚才说,他遭难的时候我关照过他,他一直记在心里。你说怪不怪?那时候我关照过谁?我还能关照谁?”

“你还有不记得的事情?三皇五帝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你都记得,湘剧名旦姓甚名谁你也都记得么。”

老魏听出老伴的语气不对劲,便笑:“你以为我要瞒你?你以为我还想瞒下什么作风问题?”

“放屁,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也不看看这几个脚印,女同志有这么大的脚?”

主妇这才注意到,卫生间有两个泥水脚印,大概是洗尿盆时留下的。她操起拖把擦洗脚印,哼了一声:“真是小脚印我倒也服了。也不看看你这吊颈鬼的样子,有什么值得看?莫说是同事,就是亲兄弟又如何?还记得你是老几啊?”

老魏知道妻子话里有怨气,怨他的三哥。很多年前,三哥被打成右派,遣返原籍劳动改造,挑塘泥时还闪了腰,一家日子十分困难。老魏便从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资中省下十元,寄到乡下去。大侄女后来进城读中学,也一直住在他家,光是补习功课,光是病人请医生,就没让老魏少操心。不料“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三哥平反复职,又顺风顺水当上什么处长,甚至局长,还换了个年轻美貌的老婆……这就有点牛头马面了。前不久,老魏六十岁大寿,三哥据说要去北戴河避暑,不能来吃饭。这也就算了,可怎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北戴河就不通电话么?大侄女倒是来了一下,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丢下一盒瓷茶具和两把折叠雨伞,一看就是单位派发的福利用品,自己用不着,拿来打发叫花子……算了,这些屁事一说就血压高,不说也罢。

厨房里开始传来捶打煤块的声音,啪啪啪啪,捶得天地间有些震荡,人的思绪更有些破碎。老魏还想起了一些人,也都是与他有过交情的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些人以前的笑脸是多么热情,多么甜蜜啊。可是不久前他住医院,病危通知单都下了,病床前却冷清无比,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同房有一位病友,看着床头的苹果香蕉麦乳精蜂王浆等等不胜烦恼,让家属一袋袋往家里搬运,简直是搬走了一个食品店,搬得老魏大为心寒。这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魏呀老魏,你怎么活得这么惨?这是老伴当时说的。到最后,谢天谢地,他儿子以前的一位同学在医院里当电工,发现了他,送来一些苹果,在他床前违规抽烟,说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总共不过待了三分钟。但这已经足够,这些粗话也足以使他热泪盈眶,激动了整整一天,总是想找人说说。

他老魏不是个想不开的人。至少,他还是相信自己的人缘,相信老熟人们没来医院,不过是不知道他住院的消息罢了,不会有别的原因,不会。眼下竹青不就来了么?不就远道而来探望么?谁敢说他没人缘?

但他以年龄为线索,以姓名为线索,以自己的履历为线索,以表情特征为线索,一步步开掘自己茫茫的记忆,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一脸大胡子。这有些怪。

竹青到底是谁?

他怀疑自己脑子里啪啪啪啪全是煤渣。

又有十多年过去了。老伴病逝,老魏也更加年迈,买个米买个煤都十分不便,就应邀搬到女儿家。有一天,他去街口买了份晚报,吐匀了气,稳稳地朝垃圾站后面的大槐树走来。这里有一处空坪,成了一些老人经常聚集之处。有人在这里拍掌,有人在这里嚎叫,有人在这里退行或横行,大瞪眼睛或者猛伸舌头,总之形状无奇不有,几如牛鬼蛇神出笼,而且越奇越让人们信服,觉得必是强身健体的好门道。牌桌也必然会有的。围成一圈的玩家当中,必有一个耳朵上挂夹子或头上顶布鞋,忍受着输牌以后的惩罚。鸟笼也必然会有的。主人们交头接耳,交流着养鸟和驯鸟的经验,听群鸟啁啁啾啾啄走自己的晚年。

老魏不玩牌不养鸟,只是在树下的水泥墩上坐一坐。他结识了一位老妇人,以前的湘剧名旦,老魏年轻时远远地看过她演戏,还记得她当年的倾城之貌,倒也不在乎她现在身肥如桶,一见到老魏就总是说:“今天还好,打了两个屁。”或者说:“不知如何搞的,一整天都没打屁了。”或者说:“见鬼,今天的屁要打不打的。”她每日扑上脂粉描好眉眼以后便为这件要事欢喜或焦急,向旁人咨询这种动静对于腹部手术以后的意义。老魏还在这里结识了一位中学的老同学,也是死了老伴的,也喜欢谈古论今。但自从老魏有一次把对方的母狗踢了一脚,对方就有些赌气,脸上不再有笑容。无论老魏如何热情搭腔,对方总是不大聚神,顶多只是敷衍两句天气:“今天天气很好。”或者是:“今天天气不大好。”他们的交谈似乎在一声狗叫之后就由气象局管着,永远不再有其他内容。

老魏正在看报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在场所有其他人的目光,他才抬起头来,朝垃圾站张望。

一双手捉住了他的手。

“你是……”

“你看我是谁?你看我是谁?”

“竹青吧?啊啊啊,认识的,我认识的……”老魏睁大眼,看清了眼前的大胡子,还有风尘仆仆的呢子帽。

“那一年你生病在床的时候,我来看过你。”

“对对对,那是八三年,八三年吧?”

“又是十年了,你到底又老多了。”

“一年是一年么,你也都是两鬓见白了。”

“一餐还吃得两碗饭,就是有点哮喘。”对方掏出一个喷药器,朝喉管里熟练地咝咝喷了两下。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问来的。”对方吐匀了气,“问了我一上午。”

“到屋里说话去。”

“不不,在这里看看你就蛮好。这里太阳好。”

“哪有这种道理,到了门口不进屋的?”

“我就是看看你啊。看见人就好了,就放心了。”

“上次茶都没喝,这次说什么也要多住两天。”

“茶哪里不能喝呢?饭哪里不能吃呢?再说人老了,嗦,我又哮喘,不方便的。”

“你到别人家不也是要住?”

“我不住了。今天还有一班车回广西。”

“你就要赶这班车?”

“人情累人,你礼性来,我就得礼性去。是不是?我们都老了,不讲这个了。”他笑笑,又朝喉管里咝了两下,“只图个心安。见了面就好。”

四只手紧紧地抓着和揪着。他们以一种年轻人中少见的别扭姿态,带有一种疑似摔跤过招的意味,两体交缠相连,朝街口摇摆而去。巷子很窄很长,与热情奔放的大街相比,小巷最合适老人缓行,也最合适他们暗淡的唠叨和回忆。他们哎哎呀呀唏嘘了一阵,说了些有关死亡的事。老魏的妻子死了。竹青的长子也不幸病逝。君良呢,去年居然被汽车撞死,惨。余耀德呢,更惨,刚分上一套新房,还没住进去,就在一条棉毛裤里蹬岔了气,蹬出一个中风,去了太平间。还有老金,就是金大姐啊,最喜欢吃零食的金大姐啊,据说在床上瘫了四年多,磨得儿子女儿都没有个好脸色,摔东打西的。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是的,自己连屎尿都管不住了,在后人面前如何做人?这刀子、煤气、安眠药不家家都有么?哎哎哎……

老魏闻到了来客身上一种香味:“你身上怎么好香?”

“是栀子花香吧?这一段我家里那些栀子花开得正好,什么人去坐一坐,都要染上一身香。”

“对,你这一说就对了,是栀子花的香。”

“我同花木打了大半辈子交道,退了休也闲不住。我不抽烟,不喝酒,连茶都不爱,也就是有这小小的一好。”

“有点雅兴好啊,花草可以养心。”

“说不上雅兴。闲着也是闲着。我那位养女下岗待业,我教她一点老手艺,卖卖花,还赚得几个钱,可以贴补一下。”

这么说,他该是一个花工,而且是一个没有亲生儿女的花工。老魏感到疑惑的是,自己一生曾供职于学校、教育局、扫盲委员会以及出版社,但那里从来没有花工,也没有什么花。他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花工?这位花工又怎么可能熟悉老魏这么多同事?还熟悉老魏的全家?

老魏正想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打探究竟,刚清清嗓子,巷子已经走到头,暗淡的往事已经终结于喧嚣大街,对方开始告辞。他说哎哎时间不早了,他要去赶车了。他希望老魏老师以后多保重,多多保重。

“你慢些走,不要喘着了。”

“起风了,你自己回去加衣。啊?”

“现在挤汽车的人多,你等人家上完了,再上。”

“好的好的,我等人家上完了,再上。你留步,留步。啊?”

客人连连欠身,转身融入了上车的人流。他被挤得偏偏倒倒,最后一个登上公共汽车,一只套鞋还被车门夹住。

老魏看不见他了,只能对那只夹在门外的鞋后跟挥手。他久久地发呆,遭到一次友情的突袭后不知所措。他突然想起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比方交代对方在车上要注意小偷,要抓紧扶杆,要注意站名,以后穿长裤时也不要硬蹬,要注意慢慢地穿稳稳地穿,如此等等。但他已经来不及说了。他甚至有点生气:你怎么这么匆忙呢?怎么来去得鬼鬼怪怪偷偷摸摸?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你到底是谁?

老魏一直走到邮局的门口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自己买的晚报也不知在哪里。他猛回头,没有大胡子在身后。这就是说,竹青确实走了,从记忆的空白中走来,一晃,又回到记忆的空白里去。也许,他永远没法知道这个叫竹青的人是谁。

后来有一天,他准备刷鞋,却打开了一只木箱。他老了以后总是这样,想要喝茶,却走到了阳台上。想要看看电视,却到处找自己的假牙。想要说点让女儿高兴的话,一开口却埋怨她把饭煮硬了或者把菜做淡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什么人总是通过他做出他十分意外的事,包括打开了眼下这口木箱。箱子里有以前一些书、笔记本以及手稿,是他当编辑时留下的。其中还有两件小说手稿,是他偷偷写下来的,从来没有发表过。

一件大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发出了一声大叫——原来他在一篇小说手稿里看到了竹青,蒋竹青,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名字,而且还长着大胡子!是不是就是前不久那个来看望他的广西老汉?

小说是这样写的:竹青是个归国华侨,因为有一台照相机,被怀疑从事反革命活动,开除出教师队伍,当上了一名花工。在一次校园火灾事故中,他再次蒙受冤屈,被当做纵火嫌疑犯,由革命师生愤怒地扭送公安局。但他事实上是一个好人,多年来帮助一位素不相识的邻家哑女,得知哑女喜爱鲜花,每逢节日就在哑女窗前献上一束,以鼓舞对方自学和自强的勇气,直到哑女多年后成为一位名声大振的画家……那年头的小说,当然多是这一类浅白的故事。老魏现在记得更清楚了,他当时自以为写得还不错,尤其得意于自己对各种花卉的描写,真是写得五彩缤纷,芳香四溢,出神入化。

如果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只是后悔自己没把故事线索展得更开,没把男主人公写得更加多姿多彩。竹青去了公安局以后会怎么样?他不会成为囚犯中的英雄吗?不会因为在地震或洪灾中救死扶伤,把警察们感动得一愣一愣的吗?他原来还有过什么经历?不可能是一个飞行员?一个实业家?一个教授?一个演员?在回国之前不可能有一段感天动地的恋情或者出生入死的历险……

他越看越觉得恼,很不喜欢自己的旧作,尤其后悔当初没给竹青添上几个儿女,让他的晚景有点孤单。为此他吃不下饭,好几天郁郁寡欢,甚至赌气不吃药,同自己过不去。当然,女儿和女婿知道事情原委以后,都大不以为然。女婿买来几瓶钙片,说报上早就警告过,老年人一缺钙就容易患痴呆症。女儿的看法不大一样,说不是什么钙不钙的问题,主要是要多动脑子,要用劲地想,想不出来的时候更要想。她还对父亲说:“你一定要学会玩麻将。麻将活动手,也活动脑子。”

老魏笑了笑:“我天天活动脑子,明白得很。”

“你明白什么啊?把去年记成今年,把长沙当做武汉,还明白?明白个鬼。电视里一下雨,你就要我们出门打伞。”

老魏瞪大眼:“你说谁?你是说我?”

“怎么不是你?还成天念叨什么竹青不竹青的,我都怀疑你是白日做梦。未必真有这个人?你说他来过,怎么没见他到家里来?我们怎么没看见?”

老魏生气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说我骗人?”

“没什么意思,你吃饭,饭都冷了。”

“你们是嫌我么?我不一定要住在这里,我明天就走,我有自己的房子。我早就说过我要回去。”

“哪个嫌你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拿这话来吓人。我只是要你少一点胡思乱想,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住在这里,没饿过你,没冻过你,我们当晚辈的也对得起你了不是?”女儿也生气。

“我给了钱的,我有退休工资!”

“我们是为钱么?是为钱么?”女儿更委屈,眼一红,跑到厨房里去了。

一餐饭不欢而散。老魏本来就无心吃饭,现在连汤都不喝了,偏不喝,留下那么一碗,看他们怎么办。他本来也可以不开窗子的,但他偏要打开,让冷风吹得自己浑身哆嗦,看他们怎么办。他从来说到做到,何况有退休工资他怕什么怕?

他不再与他们念叨竹青,只是窝在自己的房里,决心改写旧稿,重写过去的日子,弥补自己的歉疚,追补自己的一番情义。可恶的风湿,使他手上的每个骨节都痛,胀大如竹节,整个手抽搐起来形同鸡爪。他揉揉骨节再写,写得很慢,甚至字都写不成形,写着写着就全身汗湿,大口喘气,心跳得厉害。他写到春天来了,写到竹青在那个春天落入情网,忍不住哧哧哧傻笑。写到秋天来了,写到竹青在那个秋天无辜受辱,忍不住老泪纵横,哭湿了衣袖。他后来完全进入了纸上的情境,比如写到苦雨,便已经换上了胶鞋;写到打雷,先用棉花团塞住了耳朵;写到饥饿,就赶快去厨房啃个冷馒头。他写到当年全国的武斗风潮和城里的停电断水,禁不住脸色惨白,急忙用脸盆水桶囤水,又买来一些蜡烛。

下一步就要写到竹青和他的花木了,就要写到蜜蜂嗡嗡嗡了。他关了窗子,也要女儿把所有门窗关起来。他们开始还不相信,说也奇怪,不一会儿,果真有蜜蜂撞得窗户玻璃叮叮响,这才惊讶老父亲的先见之明,才手忙脚乱地用碎布或废纸去塞住门缝墙缝,怕蜜蜂钻进屋来。他们发现屋里越来越暗了,原来是窗子渐渐被蜂群遮盖,黑压压的一片,眼看就要封住最后一孔日光。他们听到门外轰轰轰的声响,开始还以为是附近的汽车行驶,后来才知道是蜂群旋起一浪又一浪的轰鸣。女儿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把这些讨厌的小虫子引来?

她根本不相信,它们是前来寻找父亲笔下的花香。她收收鼻孔,冲着父亲冷笑:“屋里哪有香味?明明只有咸鱼味。”

她是指丈夫买来的咸鱼——那种海鱼气味太重,一进门就要腥了整个屋子。

父亲哈哈大笑:“你那个橡皮鼻子,还算个鼻子啊?”

父亲没有办法。没有人能证明花香,没有人能证明他的鼻子是对的。竹青也不在身边,不在他的房间里也不在客厅里也不在厨房里。他转了一圈后记起来了,竹青已经退休,已经回了广西的平果县。下一次来看他还不知是何时。他只能等着,一心一意地等着,等着他再次出现在面前。

他想好了,那个家伙肯定是见一面就要跑的,他没法挽留他,让他喝口水或者吃口饭。但老魏至少应该多送送他,一路上也可以多说说话。他有好多话要说啊。他已经多次了解和确证去火车站的路线,只是担心自己两腿无力,到时候登不上公共汽车的那个门阶,要急坏自己也急坏后面的人,要被后面的人白眼或埋怨。想到这一个要害问题,他找到一张木椅,把它当做汽车的门阶,每天偷偷地练习往上登。开始的时候,他憋得满脸通红,憋得尿湿了裤裆,怎么也登不上去。一个月,两个多月,三个月过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居然可以靠一只手攀住窗台,颤颤抖抖登上去了。再过了三个月,他更有长进,一声嘿,就可以无需攀扶地稳稳跨上木椅,志得意满,无限风光。他站在上面从容四顾,看到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突然怯怯地矮了一截。

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实在,让人放心。

他后来是在一个秋雨天去世的。他的手痛得只能停笔,看着远处电视天线上停落的一只鸟,突然感到肩背酸痛,胸内轻轻一颤,大概是撕开了一道裂纹,几分钟以后就撒手西归。太平间的护士给他换衣时,只是稍有些奇怪:这个老人身上骨瘦如柴,胸膛只剩下一包壳,两条腿倒是饱满强健,肌肉还略有弹性,是很青春的腿么。

女儿清理他的房间,发现一张木椅的椅面已经磨去一块油漆,磨出了黄澄澄的木纹,右边沿还磨去了棱角。这张椅子没法补救,拿给客人坐肯定有失体面。她想了想,便拿去厨房里垫米桶。她还发现了一大堆纸,是七八个练习册,上面有些字大,有些字小,乱七八糟混在一起,完全看不清楚,如同天书。她想了想,把它们塞进火炉子烧了。

不久,她收到一封来自广西的电报:

家父×月×日不幸死于意外火灾,丧葬已毕,专此哀告。

落款是三个眼生的名字,大概是死者的后人。但老魏的女儿既不认识死者,也不认识拍电报的后人,还发现发报人没有留下地址,觉得这封电报没头没脑,可能是邮局出了错,便把它退给邮递员。邮递员说,这种死电报以前也有过,因地址不详没法投递又无法退还,只能在邮局里积压,真是毫无办法。

邮递员临走时打了一个哈欠。

1995年2月

(最初发表于1995年《作家》,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已译成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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