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浓浓爱意,都散落在这些文字里了。心绪是那样的广袤,也许唯有教徒才有类似的心境吧。可是他不是教徒,他的心是常人的跳动,而悲悯、自戕之音,在暗夜里弥散着,直到我们的心底。这是基督、释迦牟尼式度苦的心,他以先觉者的眼光,俯瞰着世界,一切都需改变。在鲁迅看来,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在奴隶的国度里。这样的生活大有问题,也许,只有撕碎了这存在之网,在另一个时空里,才能够自由的呼吸吧。
曹雪芹在自己的时代里,就意识到奴性语言在中国的特殊作用;到了晚清,章太炎、严复、刘师培也深切感受到汉语的问题。他们之间不同的看法,对鲁迅那代人都有启示。中国的奴性语言真的五花八门,只要留心一看,历来留下的遗产,不过那些主奴文化间的互证,难以找到健朗的存在。而奴隶之下的奴才,则更有甚矣,不仅无我,连无我的存在还可以当作立身的基础了。在这个现象面前,鲁迅比他的前辈看得更为清楚。
奴才语言的表现有形形色色的。有的是安于现状,在枷锁里却自得其乐;有的迷恋于无我的打量,甚至赞美无我的生活。《我谈“堕民”》写了堕民的奴才心理:
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随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去,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须非常贫穷,将走动的权利卖给了别人,这才和旧主人断绝了关系。假使你无端叫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与她重大的侮辱。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可以不要来了。”不料她却勃然变色,愤愤的回答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去的!”
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但安于做奴才,而且还要做更广泛的奴才,还得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这是堕民以外的自由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绍兴历史的遗存里有如此深的主奴结构,一直让鲁迅刻骨难忘。中国文化内在结构里的这些问题,在他的写作中不断得到反映。奴隶固然可悲,但那些安于奴隶地位,且以此为美的人,则是奴才。这些人比堕民还要可怕。《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写道: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气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账!”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