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性的国度 5

我们仔细体味鲁迅的一些作品里的人物,那些对话里的神态都有奴态的一面。人的语气,神态含着木然和俗气,这些描绘惟妙惟肖。奴性的语言有各式各样的形态,大致说来,一是绵羊型的,二是残暴型的,三是流氓型的。而有的时候,这三种形态集于一人之身,可怜与可恶皆有。他描述的阿Q,集中了其中的大部分因素,读之让人久久难忘。

阿Q的形象的复杂,乃因为他的内心容有中国人的品行的各类因素。比如在假洋鬼子的哭丧棒前,就显得异常猥琐,是绵羊的样子。可是在小D、王胡面前,则又有霸道的神态。他欺辱尼姑,骚扰吴妈,在不同人面前的表现不一。性格有狡猾和朴素的一面,也有残酷、无知的一面。比如革命那一场戏,则完全是流氓态,游民的狡诈和无知皆在,有很大的欺骗性。鲁迅最痛恨的是国民性里的这种流氓气。而阿Q那种无赖的狡诈,差不多把国人的劣根性统统呈现出来了。

在阿Q的语言系统里,昏暗、无聊、粗俗、愚昧等符号都有,有的完全是江湖里的浊气。“和尚动得,我动不得?”“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什么东西!”“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这些话语,都是底层无赖气与奴才气的混杂。鲁迅总结说,中国最可怕的是“奴才的破坏”和“寇盗式的破坏”。在阿Q身上,这些劣根性都不同程度地呈现着。

可以说,鲁迅在这样的时候,内心是绝望的,他被一种灰色的雾罩住了。那些奴性的语言,没有朗照,完全是黑暗里的产物。这是文化的产物还是制度的产物呢?

而在另一些作品里,他描述了大量庸众的生活。那些被欺辱和被宰割的人的生命语言,则让人心痛。木然、胆怯、忍气吞声有之,似是而非、阴阳两面有之。鲁迅在平庸的生活对话里对非人的生活的揭示,同样是彻骨的。

《风波》里妇女的围绕辫子的对话,都是按照社会行情来的,看上面的眼色决定是非。清朝覆灭,剪辫子不是罪过,但复辟潮出现的时候,女人们议论起辫子,就复杂了。因为怕权力者杀头,就对剪辫子的男人持抱怨或恐惧的态度。鲁迅描摹她们的口气和内心,笔触逼真,是活龙活现的样子。那些普通的百姓没有自己的主见,在世风里有的仅是被宰割的苦态。这样的画面,是疏散着沉重的情感的,人们消失在帝王的话语里,自己的一切都被无形的权力的影子所裹挟。民间的百姓,哪有属于自己的话语场呢?

《故乡》的情节是有一种悲悯的情思在的。少年闰土与“我”的感情那么融合,彼此有着美好的交往。可是许多年见面后,他对“我”却叫着“老爷”。作者写到此时,笔触是节制的,内心的苦楚却那么强地流淌出来。他猛然感到,彼此间有一座高墙,被隔绝着。当年美好的一切,却被现在的主奴关系左右着。全篇的文字不多,而引人深思者甚广,奴性的语言,是矮化自己、低头的语言,在闰土的寥寥数语里,中国农民的不幸历历在目矣。

《故乡》里人物的性格不同,杨二嫂的对白则有镇子里人的狡猾与世故。她与人的交谈完全是赤裸裸的私欲的流露,可怜的奴隶相在此变形地展示着。被苦日子缠绕的百姓,要么默默无闻地承受凄苦,要么有点匪气,这都是活的中国人的形态。而作者感到最难过的是,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存在,统统被尘垢覆盖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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