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哀歌的屋檐(1)

太阳现身,柔和的光线穿透老竹,宛如一团绿云般的竹叶周边被金黄的光染亮了,浓密中筛出无数道亮光,像远方有人射来密密麻麻的箭,消融于清新的空气中,原本流淌着清凉露水与蔷薇淡香的空气,渐渐升温,髹上光的味道。远近鸡啼,声音的接力,太阳升起。

稻田平野,散布着农舍,如撒珠一般,各以蜿蜒的小路相连。离河不远,老竹围出一独立的幽篁,内有三间厝,中间是我家,左右两户,一是同宗房亲,一是虽无亲戚关系但相处融洽的邻人。

幽篁内自成一处平凡的世界,嫁娶、婴儿诞生,一代接续一代;离家挣钱的、返家过节的,可是挣得的财富却也因水患而毁去所有收成。岁月沿着竹丛顶端荡她的小脚尖,于风中吹奏神秘的哨音;那飘散的音符纷然夹入黎明的鸡啼中,混入静夜的狗吠,时而接续于儿童的一阵嬉笑之后,或是随着一只消瘦的蟾蜍跃入门前泥塘,发出扑通一声。无人能从喧哗的众声之中挑出岁月所吟诵的歌曲,听出如行云如流水的田园古谣,隐喻着哀歌。

阿嬷是顺安村那边的人,离每年做大水的冬山河有一段距离。她是家中老大,弟妹多人,耕种之家,父早逝。她天生具有疾如风火的劳动天赋与效率,粗重如庄稼、细腻如绣花,不粗不重如腌菜做粿包粽、饲鸡养鸭兼及祭祀礼拜、招魂收惊等民俗百科,无一不通。那年代,具有这些本领的农村女性才能活,她天生好问好学又勤劳刻苦,所以练就一身活功夫。

唯一遗憾是不识字。她说小时候,“学校的先生来厝内问有囝仔要读书否?我跑很远,躲起来不敢回去。”她听说学校老师打学生打到真凄惨,“惊到欲死死”。

她说的是日据时代,即使进学校,女孩子念了一年半载,也会被叫回家背小孩、煮饭,以辍学收场。但她不知从何习得加减乘除的心算之法,做小营生的时候,也能斤两无误地算出正确的数字。

我们嬷孙曾闲聊,她说过,做“查某仔(少女)的时候救过两个人,一个是住附近的阿婆,要喝农药正好被我看见,一个在港边欲自杀,我问她要做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一世人这么歹命。”言下之意,死神正在执行勤务却被她阻挡了,因此降祸使她命运多舛。我说:“照你这么说,做医生的要被千刀万剐喽!再说,人若注死,谁挡得住?你挡得了一次,挡不了第二次,那受命要带人赴死的神技术不好,不自己检讨哪里没做好,怎能怪你?”她觉得我的说辞有些似歪不歪的道理。

那年代的风吹遍四野,那年代媒婆的脚也是遍行无阻的。有人向她的姨啊——当时惯称母亲为姨啊,称父为阿叔——提到武渊那边有个姓简的,有几甲田地,人老实可靠。虽有一个童养媳,但他不喜,另嫁了,眼前正是适婚年纪。某日,她在田里作息,有人叫她看,“就是那个人”,她远远看见一个戴斗笠的男子骑脚踏车经过,想必只看见风中蓬起的衣衫及一只上下踩动的脚,却瞬间完成惊心动魄的恋情,就此踏进简家门。

二十多岁,她成了寡妇。我阿公不到三十岁,在同伴作弄下误踩一具甫被捞起用草席盖着的浮尸,自此受惊而神魂恍惚,发烧、吐泻不止,求神问卜,不及一个月而亡。我猜测是急性肠胃炎,但阿嬷认为是冲犯煞气,被恶灵纠缠。她一生不能释怀,恶作剧的人为何这么坏,骗她的丈夫草席下是一尾生眼睛没见过的大鲨鱼。

恶灵继续纠缠她。阿公死时,阿嬷已怀胎八月,不多久,产下一子——我的叔叔。这出生在悲伤的眠床上的小婴儿,并未好好认取他的母亲的脸,一周后,随着他的亲生父而夭亡

夫死子逝,那年夏天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寒冬。帮忙丧葬的人将小婴儿埋在何处不复记忆,也就无遗骨可捡。阿嬷为他取名“阿禄”,以衣冠入骨灰坛,进金自家墓园,与他的父亲做伴。虽然只有七日生命,却是她一世的怀胎记忆,即使只有七小时,做母亲的也不会忘记有这一个儿子。

另一个字,也同“禄”一样,从此被家族剔除,这字叫“庆”——阿庆,我的另一个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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