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堇年
从少年时代起熟读简媜老师的散文,那些日夜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候她写的大多是“生”。她写:“我说人生呐,如果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
初次读到这些词句时的震动仍记忆犹新。犹如一个失魂落魄之人在清晨扑到古寺去,伏在佛像前,泣不成声,久跪不起;而此时,那个面容慈宁的僧人坐在大殿一角淡淡看着他,对这人间的“我执”静默无言,只是怜悯地敲了三下铜钟。这些话撞击我,就如那安然的钟声。余音绕梁,笼罩山林,笼罩了那么多惶然的、杂草丛生的心。
多年以来,老师已著作等身,那些森林般青翠、幽深的散文,蓊蓊郁郁地,润绿了我心底最萧索的季节。她笔下炼过的字,锻过的句,一刀一斧凿成一座座关于“生”的雕塑,那种文字不是平面的,而是雕塑一般——固体的、具象的、静默而至美的。与其把成就这些艺术品的人称为作家,不如说称为文字雕刻家。
于是我好奇一个把“生”刻画成这般的人如何刻画“老病死”。
当初专门从台北诚品书店买回的《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放置在书柜上有一两年了,竟没有想到今日会有缘分为此书的大陆版本作序。厚厚一本读起来,从容之外,活泼,淋漓,一看便知老师又享饮了时间酿造的美酒,过去那些森林般幽深青翠、雕塑般静默至美的文字风格,如今变得更加平然、醇厚、亲切;其间不乏种种幽默与戏谑,像是森林中开出了鲜花、蘑菇,鹿群出没,更加生趣盎然了。
对于“老病死”这样的主题来说,如此的举重若轻,实在是有心了。
原本以为,我辈作为尚且还在“生”的过程中彷徨的“年轻人”,应该能免疫这本书。谁料读下来,我可能比正在身处“老病死”之中的前辈人还要备感惊心动魄。那是站在打乙肝预防针的队伍里,看着自己前面的那个小伙伴因为扎针怕痛而哭泣,自己不敢挽起袖子的胆颤;那是站在蹦极跳台边缘,看着自己前面那个亡命之徒嚎叫着坠下去的心惊。
那是“下一个就是你”的恐惧。
老年化不仅仅是一组组人口调查数据,也不仅仅是那些令人眼底发潮的故事。关于“生老病死”这四门必修课,人人不能免考。恐惧是因为你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一切离自己不远。读着这本书,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逃学贪玩的孩子被捉住,一只手掌不由分说地在背后推着,踉踉跄跄,不管自己多么不情愿,都得乖乖回到“生老病死”的学校去。该修哪门课,就得老老实实地走进去坐下来修习。
所幸的是,我们有这样一位好的老师。在老师面前,我们这些学生不必啰啰嗦嗦说下去了,班门弄斧实属不敬。我只知道,前面的年头,老师讲过几门透彻而优美的关于“生”的课,现在,我只想坐下来静静听取其后的进阶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