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早的时候起,川端康成就用他那“无论怎样细微的缺陷都不能逃脱”的眼睛探寻着美的感觉。他是个内向、腼腆的人,因此,舞女、艺妓等风尘女子,带有野性的女性更能走进他的生活。与她们轻轻触碰时产生的联想,总是婉转于他纤敏的心中,撩动着他的魂魄,久久挥之不去。在上第一高等学校时,一次伊豆半岛的旅行,他与一个美丽的舞女邂逅,她“就像一颗彗星的尾巴,一直在我的记忆中不停闪烁”,使他“魂牵梦萦”,于是就有了《伊豆的舞女》。在舞女身上,他似乎感受到人间最生动娇妍的美感:“我一直在观察她,她那双娇媚地闪动着、亮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也优美得无以复加,她笑起来像一朵鲜花”;“舞女在饭馆二楼正襟危坐,敲打着鼓。我可以望见她的背影,恍如就在跟她贴邻的宴席上的鼓声牵动了我的心,舒服极了”。这时候,他的主人公对少女身上的美感,还只是一种朦胧的渴望和单纯的幻想。十年之后的《雪国》中,他的主人公在消受这种美感时,却渗透了许多空幻凄恻的滋味。
川端康成的主人公,差不多都是一些感情丰富、神经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的男人。《雪国》中的岛村为了解闷,端详着左手的食指,摩挲不已。结果,从这只手指上,竟能活灵活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在依稀的记忆中,只有这个指头还残留一丝湿润的感觉,把自己的思绪引向那个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时时把手指凑近鼻子闻闻。”如此纤敏的神经去接受少女的春色,便有不堪承受、难于自持的震骇。没有哪一个作家能像川端康成这样充分地写出少女身上的风情。叶子姑娘的声音“美得不胜悲凉。那么激扬清越,仿佛雪夜里会传来回声似的”。她像透明的幻影,“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而驹子“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蠕动”;“不施脂粉的肌肤,经过都会生涯的陶冶,又加山川秀气之所钟,真好像剥去外皮的百合或洋葱的球根一样鲜美细嫩,甚至连脖子都是白里透红,看着十分净丽”,可谓集万种风情于一身。然而,如此令人心旌飘扬的风情之下,埋伏着哀婉的命运。她们身世飘零,总是被买来赎去,过不了她们向往的正正经经的日子。她们或者爱着行将死去的人,或者恋上了从东京来逍遥的过客,甚至为了尽尽人事要去当艺伎。不论是生活还是情感,都是徒劳而没有结果的。她们的情爱“远不如一匹麻绉那么结实”。叶子后来在一次火灾中从楼上掉了下来,驹子的命运最终也不知要零落何处。她们的风姿就像坡上正在抽穗的茅草,“虽说是片耀眼的银色,却恰如浮在秋空里透明的幻影一般”。从东京来的岛村眼看着她们,就像看着秋天的虫子,“秋天越来越冷,在他房里的席子上,每天都有死掉的虫子。硬翅膀的虫子,一翻转来,便再也爬不起来”。“有的蛾子,一直停在纱窗上不动,其实已经死了,像枯叶似的飘落下来。有的是从墙上掉下来的。岛村捡起来一看,心想,为什么长得这样美呢?”于是,对她们的情爱和她们对别人的情爱一样,变成了一种痛苦的惩罚,“那一往情深的爱的追求,曾几何时,难道竟会变成对所爱的人的鞭笞吗?”岛村只有带着满腔的悲情仰望苍茫的天穹。这时,“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的心头倾泻下来”。在爱的苦难中他似乎看清了美的空幻和情欲投入的徒劳,他的灵魂似乎也得到了彻底的净化,他完全沐浴于银河的清光之中了。但是,事情的结局并非如此。在川端康成后期特别是晚年的一些作品中,少女的春色和男人们对春色的饥渴越来越浓艳,而银河的清光反倒黯淡下去。他的男主人公们无法舍去对“纯粹肉体”和“纯粹声音”的“官能美”的迷恋,而且这种迷恋愈演愈烈,成为一种无可救药的痴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