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感觉意象中的人(5)

川端康成的空幻美

“我的文学,只是所谓感觉的东西”,川端康成如是说。和波德莱尔一样,川端康成也是一个感觉派,对作为情欲象征物的青春女性有着刻骨的迷恋之情。不同的是,波德莱尔后来在女人的姿色中看到了疽虫,闻到了尸体腐败的恶臭。他把肉体视为一摊淤泥,把情欲视为通往地狱的鬼牢,渴望从迷恋之情中超拔出来,只是找不到可以投奔的净土乐园。而在川端康成那里,女人始终是美好的,肉体胳膊始终是芳香的,在她们面前的男人们,似乎越陷越深,无意超脱出来。因为在他那里,女人似乎是不会衰老的。在《文学自叙传》中,川端康成表白:“我既没有如无产阶级作家那样的幸福理想,也没有子女,更不要成为守财奴。视名声如浮云的我,毋宁说恋情是我的生命之根。”川端康成看透了世界的一切和人生的一切,只留下对色声香味的敏锐感觉和对少女的迷恋之情。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波德莱尔在美妙感觉的销魂和情欲的充分甚至过度的排泄中,发现了恶和罪的结局。这种恶和罪不仅毁掉了他的女人(他的情人让娜·杜瓦尔贫病交痛,最后不知所终),也毁掉了他的健康和理想;不仅毁掉被欲望的对象,也毁掉欲望者本身;而且更毒化了他对美的感觉和消受。在情欲的投入短暂快感中,渗透了太多的悔恨和苦闷的毒药,他满腔热情采撷来的玫瑰都藏着深深的罪孽。川端康成似乎不曾过度发挥过自己的情欲,他有自己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活,对少女春光秀色的贪婪和内心深处的潜沉玩味,必然导致情欲的积累,而积累的情欲反过来使感觉更为纤细敏锐。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中,男人不断地衰老下去,而女子总是青春不改,芬芳依旧,总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并不是他不知道女子是要衰老的,而是情欲所供奉的女神只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管情欲是来自少年还是老翁。实际上,他比谁都更明白,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永久地拥有“纯粹的声音”和“纯粹的肉体”,更何况是在她们面前的男人。而被情欲折磨中的男人最终也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拥有,他们所能拥有的不过是一腔情欲罢了。川端康成很小的时候就接二连三地面对亲人的死亡,他把死亡看作生命的起点而不是尾巴,他总是用“临终的眼”去观照这世间的一切景致。因此,他的美具有绝望的性质,他的花朵是无法挽留、无法采撷到的,是危脆的、容易凋零的,是空幻之花。他笔下的少女们就是这种空幻之花的象征,与波德莱尔的“罪恶之花”迥然不同。

川端康成不仅在美丽的花丛中看到空,而且还在花香中闻到了悲凄。因为这些花不仅差不多是在开放的同时就要谢去,而且她们生长的也不是地方。她们在游荡中生长,淤泥中开放,而这都不是她们的过错。和波德莱尔一样,川端康成所描述的多数是沦落于风尘之中的女子。她们地位低贱,身世飘零,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虽然她们向往着月圆花好的幸福美满,但一切都归于徒劳。“她们的爱是徒劳的”,川端康成不止一次地感慨,她们最终都香消玉殒,不知零落何处。川端康成在赞叹花的绚烂的同时,凭吊着她们的命运,他觉得这美饱含着不胜的悲凄。正是这种悲凄反衬出她们的艳丽。川端康成的惜恋之情总是不能和花一同零落,在花香散去的时候,他的迷情反而浓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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