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毕竟是有深厚的佛学修养的作家,他不是把佛经当成宗教的教义,而是作为文学的幻想来尊崇。在题为《日本的美与我》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他大量引用了古代禅师的诗文来诠释自己所要表达的“日本美”。他向往明惠上人“心境澄明,似与月光融为一片,浑然不辨”;“我心似虚空,纵然风情万种,却是了无痕迹”的空灵境界,但更加推崇六十八岁还“久盼玉人翩然来,今朝相会复何求”;临终时写下“试问何物堪留尘世间,唯此春花秋月山杜鹃”的僧人良宽,还有饮酒啖肉、接近女色,写下不少渲染闺房秘事的艳情诗的花和尚一休。在《睡美人》《一只胳膊》《湖》等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与月光融为一片、了无痕迹的澄明境界,倒是更多地看到对风情万种的春花秋月山杜鹃的难于舒解的情欲,以及对于官能美的失落感。他的空幻美于是就有了淤泥的性质,而不是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他的男主人公们尽管意识到女性身上美的虚幻,还是久久徘徊在她们周围,心中的眷恋之情欲罢不能。那些浮现在感觉中的幻象无法转空、化寂,进入澄明的境地。
《睡美人》写一个秘密客栈,专门为那些已经成为非男性的行将就木的老人提供色情服务。在这里,老人们可以毫无羞惭地接近并触摸少女的青春,更细致、更深入地把玩自己的官能感觉,因为这些处女们服用了一种特殊的眠药,她们绝不会醒来。一位名叫江口的老人,因为听别的老人介绍,说和那些绝不会醒来的姑娘共度夜晚“活像与秘藏佛像共寝”,便试着来到这里,没想到一发就不可收。姑娘沉沉睡去,不省人事,“一切任人摆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过去般地沉睡,沉睡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芳香、那么安详”。从温润而白皙的手和血色浓重流注的手指尖,到隐秘的私处;从丰满起伏的形态,到含着婴儿气味的飘逸的馨香,江口极尽自己的官能,通过视觉、嗅觉、触觉、听觉来玩味着少女的肉身,像一个贪婪的食客慢慢地品赏一席佳肴,像一只猫在品赏美味的海鲜。少女身上的色声香味,令他惊叹不已、浮想联翩,甚至从少女的身体中感受到音乐的奏鸣。借着睡美人的春色,过去与艺妓和其他女人的色情经历得以复活,他回想起那个第一次教会他“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体的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乳头周围渗出血的姑娘,和那个嫁给外国人的高身材的女人。姑娘像一尊雕像,她的美是凝固的、不可获得的。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多次想唤醒身边的少女,甚至想着,把姑娘掐死,“那是容易得像扭婴儿的手?”而且还想吃姑娘服用的迷药。当然,在少女身边,他还感到了自己的衰老腐朽和深刻的悲哀。客栈里就曾有一个老人在和睡美人同眠共寝后再也没能醒来,终于有一次,和江口同眠的黑姑娘也进入了更深的睡眠中去。于是,川端康成的男主人公们所浸淫的美再度显示出它的真面容,它虚幻的本质。江口所做的这一切,便变得有罪、变得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