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19)

岁月在悄无声息地流逝,张振宗由辘轳车摇上山时,已是民国十八年秋。

还没蓄发的永发与永成兄弟俩,在阿同爷爷的茅屋内吃过糕食,趴在他的硬板床上玩红毛人扑克。阿同爷爷的脑后拖着一条细疏花白的辫子,宣统皇帝下台已多年,村人把辫子剪掉,说不因为民国,就因为做事不脆爽,敲更与摇辘轳车虽不耽误事,但他舍不得剪,说留着存个念想。村里这般年岁的老人也都不剪,成了习惯就改不过来。兄弟俩与阿同爷爷玩扑克,合伙欺负他独臂用牙齿衔牌,输了会在墙洞内掏糕食与他们吃。那洞不知他如何抠成,里面空心,外面却找不出痕迹。他的手指很短很粗,抓出糕食却精细,只有那么一小点儿,像喂鸟一般塞进他俩嘴里。永成弄不清他为何藏有那许多糕食。永发告诉他:大辘轳车是阿爷迎娶阿奶上山造的,没阿爷,他就没村人给的铜板买糕食。他问阿爷为何造辘轳车迎娶阿奶?永发说傻瓜,阿奶是大脚,漂亮呗!

麻索上悬的铃铛响时,阿同爷爷已欠兄弟俩十六张牌,上十张得让他俩吃糕食,前十张已清,还留有六张。听到铃铛声,他转身想出去,却被永发一把拖住,说四舍五入,满了十,得吃梅糕了。梅糕与橘红糕不同,用梅汁制,糕上印有鲜红的梅花。而橘红糕用金橘皮制,颜色却是棕黄色的。阿同爷爷说别急别急,回来继续玩,得把你俩肚内的橘红糕抠出来。说完蹿出茅屋去,手掌拢嘴上对山下喊:客官何人?山下就答:阿同叔,我是振宗呀。他显然吃惊:是南洋贵客呀,大当家您得把身子坐正,免得风大出意外。振宗说啥南洋贵客?我是张家长子,还与以前一样站着上山。

辘轳车便吱嘎吱嘎地转动起来。永发侧耳听到他俩说话,对永成说:莫非是大伯从南洋回来了?他问哪个大伯?永发跳下床,拉着他的手跑出屋去,边跑边说:给我俩邮红毛人扑克的大伯呀。

两人刚跑到辘轳架旁,悬着的藤筐已现出山口。兄弟俩见到筐内站着一个后脑勺留着鸭屁股,身穿雪白的香云纱洋装,颈上围着红领带,脚蹬米黄色皮鞋,手里还捏着文明棍的男人。

几十年后离休的张永成,向子孙们回忆初见大伯的情景,说他是个相貌端庄、戴眼镜的男人。与旅居海外的其他侨商一样,他剪掉了辫子,走路摇摇摆摆的,脚步迈得很大,像一只填饱肚的野鸭子。当时他还不到四十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头,个儿高大,脸庞白皙,五官适中,鼻梁挺括,一双不大却锐利的眼睛,在金丝镜片后,射出两道明亮绚丽如春日、富有朝气的光芒来。

张振宗见了他俩,俯身用文明棍点着永成的脑袋问: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张家老二?廿四房第五代次子。他躲在永发身后,探出头来看他,想我又没见过你,咋知我是老二?振宗笑着,又用文明棍指永发问:这么说你是永发了?永发说是啊,我是张永发,廿四房的长子,他是我弟永成。

阿同爷爷捆住麻索,过来道:大当家的眼光不错,果然是你的俩侄儿。振宗便笑着把一条洋烟塞他怀里,说都有十几年没孝敬阿叔,这条洋烟您留下抽。阿同爷爷受宠若惊地推辞道:不可以、不可以的呀,我抽旱烟。大当家把我推上台面,我哪配?振宗说应该的,小时候您抱过我哩。

转而振宗又把目光注视在兄弟俩身上,问咋不喊我阿伯呀?永发喊了,永成却不喊,瞪起小小的绿豆眼珠,惶惑地注视着他,想他比阿爸气派哩,阿爸是村里最能干的人,他回来了,阿爸咋办?正想着,振宗拉他过去,抚他脸蛋问:你喊我阿伯呀?他低头不吱声,心里有些害怕。永发说他怕见生人。他笑起来:龙生龙,凤生凤,像你爸小时候一个德性。永发昂头说:我不怕生人。振宗笑道:这么说你像我哩。回头却把永成抱起来,又问你几岁了?永发指着兄弟抢答道:他九岁,我都十二岁了。永成脸上自然起来,斗胆用手去揪他后脑勺的头发,说村子里没见有留鸭尾巴的。振宗大笑起来:鸭尾巴?嘿嘿,鸭尾巴……他迟疑地问:你真是我大伯?他用手托住他举过头顶道:不是你大伯是谁?他两只小手乱舞着喊起来,你是我大伯?阿爸完了。他问怎么会呢?他抽泣道:阿奶说林子里不能并排长两棵大树,如两棵,必有一棵要被飓风刮倒……

振宗脸色骤变,问他说什么?永成把那话重复一遍。振宗若有所思,把他像栽树一般插在地上,仔细打量他,小子像兄弟小时候一样,发痕偏高,一张上窄下宽的脸,颧骨隆起,嘴巴大且唇厚,眼睛小而锐亮,有如两把利剑一般地穿透他的心房。他心中不是滋味,想小赤佬有能耐,预知我兄弟俩的前景哩!

他丢下他俩向老宅祠堂走去时,心中充满着寒意。

这祠堂是太祖建造起来的,一应夯实的石墙,院门不大,却为南洋红木的材料,在地上铺就的青石板上,凿有乾隆年间的印记。张家老三房就在那时,由太祖公买下这村子的田亩山林,从走街串巷的货郎转变为药农的。

这是他在南洋二十年来朝夕思念、梦缠魂绕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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