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爷下决心离家,身上揣着其父西药店倌研制出的太乙丸方剂。
饥荒过后,张友香找同窗好友周铁成,在城里谋到一份洋行帮办的工作。每天“一个铜板温得罗,先生叫做密斯脱”,帮深眼隆鼻的洋人买办做事,赚每月一两二钱的银子补贴家用。这期间,他知道洋毛子发明一种叫“英勤”的机器,每天烧煤喂油,轰隆轰隆地转动轮子,能使黑夜燃亮灯烛,使屋子变得像白天一般明亮。每天晚上,他躲进借租的亭子间里,对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纸,研究机器能使洋人强大的原因……
他三天两头地跑回家来,花银子在铁匠铺叮叮咚咚地敲打出一架“英勤”来,但无论怎么喂煤喂洋油,那机器还是转不起来。他叫来周铁成共同研究,两人花了很久时间,最后还是不行,气得他一把火烧了图纸,说洋毛子骗人,尽做些伤天害理骗人的缺德事。
那堆废铁丢给铁匠铺。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带另一套独轮子的图纸回来,让铁匠们继续叮叮咚咚地敲打……
这次成了,他创举出一种能走山路的独轮车,由秀才娘子和村人们在山野劳作用,砍柴收谷不用肩膀挑。做成这事他很开心,说洋毛子的“英勤”其实没啥花样经,还不是与村口大樟树下祖宗发明的辘轳车一回事?
这辆独轮车在村子里流传很久,后代人叫做秀才车。说是秀才爷上山砍柴挑不动柴担,才弄出个洋驴子代替。
正当他摸索家族发达另辟蹊径时,西药店倌在这年除夕夜,疯疯癫癫地穿着道袍,挺着大脑袋衣锦还家。自张圣朝亡故,父子俩首聚喝酒,重提振兴家族的话题。夜深时他要回房,张仲超阻止说:再喝再喝,都有娃的男人了,还贪恋女人?他说从城里带回“红毛人”图画,临睡前必要研究。他问啥稀罕物儿,搞得如此伤神?张友香拿出那本画有“英勤”的书来,说阿爷有交代,做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经历这次大饥荒,我想下南洋哩!
张仲超捧起这书,翻看半天不明所以,皱眉道:当今天下,强食弱肉。洋毛子凭机巧横行世界,我华人弱的不是机器,而是没有一副好的体魄。说着,拿出他进山研制的成果,说你阿爷呀,在马尼拉混了十几年,最后药方都让罗瑞德给偷走,弄得子孙没饭吃,如今我复原成太乙丸剂方,你带去南洋承继祖业,可把洋毛子赚走的银子,挣回来以壮国力。
他疑疑惑惑地问:这东西有价值,您老人家咋不去?
西药店倌的大脑袋不住晃悠,叹息说:世间人物,各取其材。爸说我人,我就是人一个,而你是秀才爷呀,我不成的事你能做成。说着嘴角一咧,在肉泡眼内挤出两颗泪来:悬壶济世,拯救黎民,是我多少年的梦想,可惜我……
张友香的眼前,浮现祖父临终没闭口眼的脸来。他的心动了,说好吧,我带上它去实现祖上的梦想……
那年秀才娘子正怀着振耀,大腹便便地连走路都气喘,听说丈夫要走,心里难受,整天躲屋内缝长衫,泪珠随着针线一串串往下掉,但她强忍着没在他面前流露,反体贴地对他说:秀才爷啊,我知你总有一天离开我,离开这个家。从结婚那天起,我就知道你要走!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再面对这样的荒年,看到阿奶和一大帮亲人活活饿死,心里比阿爷临终没闭上口眼还难受。她问:这就是你说的责任吗?他说身为男人,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有何脸面苟活世上?
秀才爷要走了,李氏和家人仿佛早知道他要走似的,没人挽留他。西妹子躲进东厢房内不见人,临走那晚上,她像鬼魂一般披散金黄色的长发,赤裸双足走出来,在他窗棂前站了一夜,直至银霜耀明天际霞光时,才悄然离去……
这是一个雾去霜白的清晨,粗褂素妆的秀才娘子,扑腾着一双大脚板,肩上背着振宗、腆着大肚子和手负行李的丈夫、兄弟杨秋生一起坐辘轳车下山来。一路上,山林里的红襟鸟都在唧唧咕、唧唧咕地吟唱着,仿佛在唤醒守护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承担肩上的责任。
张友香说:天亮了,红襟鸟在叫着哩!
秀才娘子望着晨雾散去的山林说:是在叫着哩,该有个好年成了。
这年年景还是不好,由于春旱缺少种子,地里仍然歉收。至秋日,夏谷亦已吃净,正等田头稀稀疏疏的晚禾成熟。秀才娘子的脚踝因怀孕水肿,皮肤亮晶晶地灿烂,使人产生呵护的幻觉。当年阿同爷爷,还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壮男人,弃下辘轳车跟随主人,送夫妇俩到陆埠渡口,把行李安置在航船上,才返岸站在秀才娘子身边,脸上同样流露出忧伤……
航船是不通外海的,至港口再转洋轮。洋轮踩波劈浪,跨东海过南洋,大半月后才至异国他乡……
张友香站在船头,依依不舍地向妻子告别。他看到她脸容僵僵的,挥手大声喊道:你心里难受,别憋着,哭出来好受一些。她牵动嘴唇笑一下,也向他招手,说我不哭,你到南洋,记得往家里捎信呀!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酸,满腔热泪夺眶而出,说娘子,你不哭,我倒想哭了,结婚五年,没为你侍弄出好日子,想想真对不住。秀才娘子用糯米粒似的细牙紧咬住嘴唇,低头不再吭声……
船开始离岸,他还向她招着手,杨秋生站在他身后,脸上没有表情……
那藤箱樱桃,鲜红欲滴的樱桃啊,在她眼前铺开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航船吱呀吱呀地摇走了,丈夫的身影在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她知航船驶经舜江,要到城里外海码头转换洋轮哩。她没见过洋轮,不知这要在海上漂泊大半个月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个啥样的东西?能把丈夫的心给带走……
望着远去的航船,她感觉到心头被掏空,变成没腹腔的木雕。她终于抑制不住满腔愤恨,搂紧振宗坐在山石上大放悲声:祖宗呀,这没良心的,抛下孤儿寡母闯了南洋……
振宗也哇哇大哭起来,小手绝望地四处乱抓。
阿同爷爷晃动独臂,笨拙地上前安慰着她:别哭、别哭,秀才爷也没办法。这儿地少人多,养不住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