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振宗继承苏门答腊的药铺,原因是那年秀才爷暴卒在南洋。
噩耗传来,秀才娘子带振宗和振耀同去奔丧。路上他俩问:阿爸为何非得出洋?秀才娘子说:他是读书明理的秀才爷呀,那年饥荒后家财尽失,你们阿爷拿太乙丸剂方与他商量,说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你祖上在南洋丢掉一张脸,我是人没能耐,你得把它争回来。他说爸呀,您让我读了二十年的书,我读懂内中意思。翻开这民族的历史,只写着开拓和固守四个字,开拓因为穷了,想弄点财富回来,富足就固守,守到比外族穷了再出去。如此循环千年,封自己老大,关进屋子自我疏狂,没想到外族早比你发达起来。你们阿爷问:这就是你考中秀才的学问?他说是的,这民族已被折腾得没留下什么,不能再失去做人的根本,过好过坏,是死是活,也得折腾一回,不能让祖先在九泉底下受憋屈……
那年振宗二十岁,振耀才十八岁。
洋轮在海上漂浮半个月,才到苏门答腊港口。海岸上矗立两排木结构的房子,紧靠着一片茂密的椰树林,树很妖娆茂盛,长得把周边蒲草都挤没了。树上的椰子一串串的,隐没在树叶丛中,在阳光下发出青杏色的幽光,两边是一大片沙滩,绵延至海水礁石的尽头。沙滩上到处竖着巨型太阳伞,有黑红色皮肤的当地商贾(大多是妇女儿童),穿着各种各样色彩鲜艳、宽大蓬松的衣服,一簇簇地席地而坐,在摊位上摆放着怪式怪样的食物饮料、金属和木雕工艺品,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叽叽喳喳地响个不停……
瘦得像竹竿似的舅舅,带着个黑脸僮儿,举着太阳伞在码头迎候他们,说这儿天气太热,尸身怕捂坏溃烂,泡进盐水棺内腌着。秀才娘子说:秀才爷为杨家兑现承诺,才身亡南洋,这最后的事,你得为他做圆满。杨秋生唯唯诺诺地说好,目光却躲闪着她的眼睛。
母子仨在药铺后厅内,见到躺在盐水棺内脸色安详的秀才爷。时店铺已关门,偌大的一所院落,空荡荡地不见人影。秀才娘子对着丈夫尸身,流过一会儿泪,让兄弟俩磕过头,取下头髻上的银钗,插进他嘴里,过一会儿取出,见钗头变黑,脸色立马变了。问杨秋生说,我过来吊唁,怎没见番妹子与番儿子们守灵?杨秋生支吾说:她们看不得大当家败家……为革命党买药买枪炮……说可惜呀,六年被糟蹋几万两银子,大当家花钱如流水,这般下去,会把药铺全败尽……
秀才娘子呆怔半晌,想丈夫离家十八年,前十年不管多艰难,每年都向家里和她娘家人汇银票,后几年渐渐见少,近两年没能再汇,以为他把银子花在番妾和番儿子身上,原来却为革命党人推翻大清王朝。她虽不明白这道理,却相信丈夫的事业是正义的,说他这般,总归有这般做的道理。杨秋生瘦削的脸上肌肉抽搐,两片薄泛泛的嘴唇上下翕动,口吐白沫继续说道:姐呀,这世上的人,都知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的道理……可大当家偏不明白,他已疯了,不再帮衬家乡亲人兑现承诺,只一股脑儿地向外人送银子,堕落为朝廷通缉的贼寇。天下那么大,穷人那么多,凭大当家与革命党,能救赈得过来吗?早晚得把药铺折腾净……我做下人的实在看不下去,才另谋出路止住他败家……
这天晚上,在秀才娘子的抽泣声中,杨秋生承认是他用慢药送秀才爷上路的。她责问:血缘亲情是人之大伦,他是你的姐夫呀?他说:硬木扁担压不住千斤担,手腕扳不过粗牛腿。朝廷遣人到这儿查乱党。大当家活着,南洋的三家药铺全得关门遭殃。秀才爷已不是过去的秀才爷,铁心不再回头,歇铺子要拼个鱼死网破,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弃人保店……
秀才娘子又追问番妹子和番儿子们的下落?说他们也是我张家的亲人呀!杨秋生说姐,你傻呀?这年头做人须心狠!药铺是姐夫开出来的,十八年来你在家独守空房,含辛茹苦守护家业养大孩子,难道不为钱财,拱手把药铺让给外人吗?她问他把她们咋样了?杨秋生道:斩草除根,我把她们卖给美利坚人贩子,去美洲做奴隶。她心头变得愤怒,拉下脸来说:兄弟,你太狠了,恩将仇报。早知如此,我后悔当年带你进山讨饭,没丢下你喂恶狼。难道你不知你伯你叔你姑你舅你姨、你堂哥堂弟堂姐堂妹、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侄儿侄女外甥和外甥女,如何在灾年丢下讨饭篮?滩涂相公殿杨家一分一厘的土地,从哪儿来的吗?他低头说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但这是过去,现在不会了,秀才爷心里装的是外人,那些番毛子才是他的亲人哩。她的眼泪又止不住淌下来:早年间爸赌输卖田地抵债,我领你讨饭,有谁?哪个亲人给过我姐弟一分一毫银子?
杨秋生说:那是从前,正因为我苦出身,才看重银子。这世界上只有银子,才是比亲情更重要的东西。
秀才娘子悲愤地大叫起来:天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知道你做下什么吗?秀才爷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呀……
杨秋生脸上表情迅速变化,额头上沁出一颗颗汗珠,一对贼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过一会儿才说:姐,你是明白人,事情都过去了,后悔有何用?当初你嫁张家,不就为过安定的日子?这二十年中,他折腾得全家都不安宁。他是你老公,却拿银子喂外人,自攀上革命党,没为你和家人留下银子,也不再给我杨家人汇银票,我规劝他,他就是执迷不悟,说要把我这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蠢东西,丢进海里喂鱼。我为你和两个外甥,才下狠心……
她愤怒地盯着他问:他走了……这些在南洋的店铺咋办?
他笑道:杀猪屠死了,自然不会吃带毛猪。姐,我早为你而谋划好,为人赚钱不如自己蓄财,这些年我渐渐摸熟生意的门道,没大当家同样可支撑药铺。我想与两外甥共同经营,挣了银子全汇到你这儿,让你成为南洋的豪富,振兴我杨家的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