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17)

张友香最终没能熬住平淡的生活,在婚后第四年,像祖父张圣朝一样下了南洋。其时秀才娘子已有振宗,次子振耀还在肚子里怀着。她已把持住这个家,成了廿四房的当家婆。

造成丈夫离家的直接原因,是光绪十七年滩涂上发生的大饥荒……

那年饥荒闹得厉害,瞎眼祖母开始只领来三家人,对秀才爷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说过乱世荒年,让秋英娘家人不挨饿,现在我们活不下去了,只得投奔你。张友香知相公殿滩涂虽广阔,可种良田却少。居民大多操贱业百行,晒盐捕鱼、剃头裁缝、接生劁猪、锯木编篾,凭手艺吃饭,家里没有隔夜粮,遇上荒年没承受能力。便点头说对,我说过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吃的。不顾全家人反对,安排他们住进祠堂里,当祖宗一般地供奉起来。

声名传出去,年底逃荒的人就多起来,大伙儿携家带口地往山里涌,七转八拐地算起来,还都是杨家亲戚。来了带着铺盖,今天一家、明天又是一家。不走那条蜿蜒在山脊的山路,都乘着辘轳车上山。

阿同爷爷每天飞快地摇着辘轳车,后来手臂肿了不能再摇,人群还是顺着那条蜿蜒的山道进山,在路边留下几具老人和孩子的尸体……

来的人一多,张家口粮就不够吃,张友香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换成粮食,又把山林里没成熟的番薯、芋艿掘了,在村口支起两口大锅施粥,你一勺、我一瓢地搞分派。这情景连秀才娘子都分不清,跑去问瞎眼祖母,说阿奶,这许多人全是我家亲戚?瞎眼祖母说我眼睛瞎了看不见,他们说亲戚就是亲戚。这事你老公做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

仓里的储粮空了,张友香拿田契作抵,向村内村外有余粮的人家去借。太婆李氏不能容忍,手执佛珠领婆姨们与他闹,说救人度荒量力而行,押掉田契以后不活了?杨家是外姓人,自家都没吃的,哪有余粮养外人……

秀才娘子听到这话,也劝丈夫别再打肿脸充胖子,张友香说不行,人家投奔我,是奔我说话算数的信用,现在大清国的财富都被洋毛子掠走,仅留下祖宗这点儿精神,再不守住就啥都没有了,不能眼睁睁地看活人饿死在家门口……

那期间住在祠堂里的瞎眼祖母,每天只喝涮锅的汤,说她已是阎罗王嘴里的食,多吃一口,世间就少活个孩子。每天早上,她都跪在李氏房前念佛,感谢张家的救命之恩。但李氏还硬起心肠要赶走他们,对孙儿下逐客令,说你要他们活,我就死!带婆姨们坚持绝食。这下张友香慌神儿了,逼死太婆、姨娘是大逆不道的罪呀!他问秀才娘子咋办?她也没办法,说这家迟早是把持不住了。他没办法,让西妹子进山,找进山炼药的西药店倌商议。

父子二人坐屋子内愁眉不展,粮食肯定弄不来了。张友香问爸呀,我已走投无路……您说做人是信义重要,还是田亩财产重要?

张仲超说:当然信义重要,人活着就为争一口气!

他说为争这口气,这个家要散了呀。张仲超说儿子,先别说丧气话,告诉我家里田契还剩多少?他说全没了,只剩您老人家炼药的一片山林。张仲超沉默好久,才叹息说:天亡我廿四房,不得不亡。你是秀才爷,得对说过的话负责任。没了田契押山林,留下亲人们的命要紧。他问阿奶向我绝食咋办?张仲超摸着光脑袋决绝地说:这好办,她不是最疼你吗?你和振宗也不吃饭,全家饿死算毬,断张家的根。

张友香遵父旨办,李氏无奈,与众婆娘号啕大哭一场,相继进食。

如此挨到开春,这家的资财空了,粥也施不成了,可滩涂上还有饥民往这儿涌,好在已开春,山里各种植物冒出绿芽,才给这一大摊人带来生机。

家里再没有粮食,由杨秋生领着饥民们,在廿四房山林药田里,掘毛笋、红刺根、槐树芽,凡能吃的东西全吃净,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那些饥饿的晚上,张友香向秀才娘子哭道:我承受不了,无法承受了!她说你实在承受不了,就别再承受,我把他们赶回滩涂去。不,他脸色铁青地摇头,我是读书明理的秀才,人可以饿死,却不能失德,失去财富可赚回来,道德沦丧就万劫难复,我不做张家的罪人……

出年后瞎眼祖母辞世,临终骨瘦如柴却肚胀如鼓,拉住他的手说:恩人哪,好人难当哎!你后悔没有,对亲人承诺意味着什么?他说是后悔,以前我只顾读书,没学会救济苍生的本领。她惨淡地笑着,薄薄的嘴唇上下翕动,喘着细如游丝的残气说:孙女有福气,嫁了你这般一个好人……

次年过重阳节,张友香带杨秋生下南洋时,这个家囊空如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除屋门口两棵樱桃树尚在,家里凡值钱的东西,都已物易其主,十间老屋子空荡荡地,留下几张实木床,有些连床板都没铺……

西妹子孤零零地睡在地板上,睁着一双不甘屈服的蓝眼睛,继续她靠侄儿发家致富的梦魇。原本她想在大饥荒时离家,却被秀才娘子死命留住,说小姑婆,你说过我俩生生死死在一起的,你走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这家咋办?她抱过她怀中的振宗,吻着他脸蛋说不怕,只要他在,张家就有希望。厢房墙上的斑斑点点更多了,有些地方变成深坑,西妹子没饿着,仍在深夜挖壳泥充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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