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家族前史(16)

那日天色将黑,墨沉沉的山林里呼呼地灌着风,有幼羚羊在呦呦地叫着。西妹子与杨秋生七手八脚地舍弃柴火扛秀才娘子回去。张友香却悲哀地留在了崖下,嘶裂开嗓门喊:我的儿子——

直至姨娘黄氏召集家人,打着灯笼找到他,他还伏在那摊血污前流泪。黄氏指责说,你傻呀,小娃儿掉了可以再怀,你被野狼叼走,家族便绝了根脉。他说我被野狼叼走,不是有友铭吗?黄氏说独木不成林,廿四房要发达成气候,必要人丁兴旺。他悲哀地说:怀上的孩子都掉了,还能人丁兴旺?黄氏指他的鼻子骂:你呆呀,女人是什么?耕种的地呀,没你的种子,能长出庄稼来吗?

晚间两人躺在床上,他侧身不说话。秀才娘子心头空虚,用手推着他问,我流血伤身子,你怎地不心疼?只想着儿子。他说:我也难受,但比起儿子来,我更为他难受。你已做十八年人,而他还没睁眼看到这世界,阎王爷就留下他。她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他回身抱住她:你咋又哭了?她问他真这般想?他说我还能咋想?他是我家族的根脉呀。

秀才娘子心里觉得委屈,却没再说什么。这夜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不仅为没来到人世的孩子,更为自己难受,觉得他没以前在乎她。但转念又感到欣慰,觉得他还是爱她的。那是她的孩子呀!他的悲伤出自善良,可她有些不满足,希图他能长久地爱她。她知有了孩子,以后他不会只爱她一个人。

这以后她老问他: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她知自己这样问很无理,但禁不住还问。每次她问他时,他显出一脸无奈,反问道:你说呢?她不答,说我问你呢?他说都重要,有你有孩子,我就会安心留家里侍弄田亩。这正是秀才娘子所需要的回答,现在世道乱着哩,朝廷已在废科举,这功名对秀才爷来说,已失去进取的意义……

坐过小月子的秀才娘子,仍为维持全家人的生计,忙前忙后地闲不住。这样挨至转年,秀才娘子的肚子还没动静,家里谣言与闲话出现了。以李氏、黄氏为首的内眷形成一股势力,背后嘀咕说:友香娶回大脚女人,坏了廿四房的风水,张家要衰败断后了……

她没理她们,想长长的手,难掩众人的口,由她们去说吧。但后来觉得挺不住,去问小姑婆咋办?西妹子不屑地说:你管她们嚼舌头?只要笼住我侄儿的心,这家由你持着,谁都奈何不得。她说我流了产……西妹子说女人能生到五十岁哩,你才十八岁,能生养还是会生养……

没过多久,这种嘀咕由一泓小小的溪水,变成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直至两军对垒当面交锋。李氏与黄氏不时遣人或轮流过来,关心她没再隆起的肚子。李氏在冰冷的夜晚,让黄氏搀扶着,手捧送子观音像,赖在她的房里不走,强令孙子与她行房事,说你再不给廿四房添丁,我就死在你俩眼前。

也怪,自那次小产后,她特别厌烦房事,看到丈夫脱衣服,就觉着胸口恶心。现在太婆与婆母,端来送子观音像坐镇于房,她说啥都不干,说你们干脆休了我,让秀才爷另娶生娃儿的女人。李氏拉下脸恶狠狠地回答:会干活把家的女人满天下都是,你没嫁来时全家也没饿过肚皮。我来这儿添了你公爹,友香他娘嫁来有友香,都是有功之妇,没我们生娃儿,廿四房早就绝了根脉。她还想抵挡,问姨婆呢?黄氏的脸色有些发青,但勇敢战斗的姿态不变。李氏说:你不必嘴犟,她生下友铭,虽疯了,但有后代,总比你只开花不结果好。

战斗至此,她只有缴械,可仍不甘心,想造小娃儿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她无能,还有秀才爷哩,只要他俩站在一条阵线上,这场战争才能打赢。她还不到二十岁,怎说只开花不结果?由此她把气撒丈夫头上,说我的小娃儿,是你弄丢的,要你赔给我。他听了摇头嘟哝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你们吵架,咋把战火蔓延到我的头上?

现在秀才爷不再缠妻子做那事了,西妹子给的药丸已经吃完,他的心像长了一对鸟儿的翅膀,开始从寂静的暗夜里飞出来,如一个游荡的幽灵,在古老的田野上转悠着,时刻准备飞往外面他向往的世界……

这期间他总会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年轻的张圣朝西装革履、手持文明棍,风度翩翩地站在他床前,笑眯眯地对他说,孙呀,你活得累吗?累了就跟我走。他说我还真累,不是身累,是心累,是这种日复一日平凡的日子。张圣朝说这就对了,你是廿四房的子孙,最耐不住寂寞。孩子,跟我走吧,外面的世界有的是缤纷的彩虹和动荡的生活。他想拉住张圣朝的手,听他讲那外面的世界,但忽然间他在眼前消失。他只听到留在云彩里的声音:孩子,跟我走呀。

这时梦就醒了,留给他的仍是茫茫暗夜与无穷的企盼。有几次他觉得快抓着祖父的手了,但他没让他一起走,独自骑着彩云飘然离去。那片彩云在他的脑海中存留很久,每次梦醒后,他都会用手支着头久久地回味,想起小时候他带他去城里,看到江边的洋烟厂里,有能使黑夜变成白昼的灯。他问:阿爷,这是什么?他回答,是洋毛子进入天国的长明灯……

在那段不幸的日子里,他也随着家人抱怨妻子,说她仗着一双天足,事事逞能,把大家都得罪了,使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两人开始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相互埋怨争吵,直至赌气几天不理对方。

有一次,她实在感到憋屈,询问丈夫说:你不是因为我是大脚,能下田干活才喜欢我吗?如今咋也随着家人们起哄?他仔细想想,觉得当时自己确实如此,但不知为何才短短一年多,她在他心里就失去新鲜感,没像婚前这般在乎她了呢?可他不愿在她面前袒露心迹,强词夺理地辩解道:我怎知你的大脚,与我姑的大脚不一样。她不理解,问都是大脚,又有啥不一样?他又想想说:也许是你太能干活,而我什么活都不会干的原因吧?她问小姑婆不是也会干活吗?他摇头说:她是西妹子呀,她的脚长在心里,而你的大脚,却生在身上。她没听懂这话,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无奈之中,她厚着脸皮向西妹子讨那药丸。说那东西你还有吗?她问什么那东西?她说就是能使他喜欢我的绿色药丸。西妹子啐她一口,说不知羞,我哪还有?整八十颗全给了他。她与她商量如何添娃儿,西妹子说这家人有男孩儿癖,你争气就生男孩儿,生女娃还被人背后吐唾沫……

两人听说撞钟山观音寺求子灵验,用面粉捏成男娃儿,进山供奉观音像前,每月初一月半上山烧香许愿牵观音。这一切她都虔诚地做着,渴望天如人愿地生出个儿子来,留住丈夫下田薅秧、上山砍柴,真心诚意地和她一起过日子。

如此又过半年,她的肚皮重新鼓了起来。这次她不下田薅秧、也不上山砍柴,立誓要保护好腹中胎儿,留在家里挺直腰杆儿,人前人后骄傲地走……

入冬天气冷了起来,这年秀才娘子没实现承诺,一家人仍吃着番薯干饭。张友香责问她:你说过,辞掉长工全家能吃白米饭?她把他扯到谷仓看,说我算过,今年的粮食够全家吃,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得储备些粮米,还清太婆欠下李家的田债,把十二亩水田要回来,明年的日子就宽余多了。他说水田要回来得耕种,你又忙不过来,雇佃工多麻烦。她胸有成竹地回答:不雇长工雇短工嘛,余下的田还自己种。

他长叹一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你挖空心思地侍弄田亩,想把我拴在这块土地上!她问这样不好吗?他不说话了,深深地低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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