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
“一尊菩萨像”
1980年,哈佛大学哲学博士、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教授艾恺在北京第一次见到过着半隐居生活的梁漱溟。
晚上,梁漱溟和家人陪艾恺到饭店用餐。艾恺看到, 87岁的梁漱溟脚步轻快,上楼梯时,根本不需他人搀扶。
当时,中国虽然朝改革开放的道路转型,但人们的思想还比较模式化。接待外国人来访,会引起各方注意,言论须慎之又慎。然而,单独交谈时,梁漱溟告诉艾恺:“我是一个佛教徒。”
艾恺很诧异。
他问梁漱溟:“可是,1921年,您公开宣布弃佛从儒啊?”
梁漱溟和蔼地回答:“这没关系,我抛弃了佛家的生活方式,但没抛弃佛教。从十六七岁起,我就向往着做一个出家人,但在29岁时我结了婚,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艾恺相信,梁漱溟在某一层意识上一直维持着他的佛教信仰,甚至在向世间宣布他转向儒家时,他也从未改变过。在他,只是把儒学与佛学分了等级。面对世俗生活时,他扮演着中国人最容易接受的儒家的角色。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佛学——根本智,占有主要地位。
因此,艾恺忽然理解了梁漱溟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多年的愿望,就是隐居山寺过一个僧人的生活。”
这一点,也让艾恺疑惑。一直以来,梁漱溟以其思想和行动的一致性而闻名于世。他一生中也曾有过许多机会,但他从未去山上当和尚。
艾恺知道,要想得到答案,必须深入探究。
1984年,艾恺再次来到北京,他探访91岁高龄的梁漱溟。交流地点,在梁漱溟书房。借由艾恺的观察,我们得以领略梁漱溟晚年的真实生活。
“他清晨5点就起床了,然后照例做一些锻炼。他整天都在工作,或出席会议,或在书房中认真读书、写作。中午睡一小觉。”
“……书房里疏落地放着几个书架,上面放着梁漱溟残存的藏书;一张写字台,一把简朴的直背木椅;两个衬垫椅子,中间放着一个茶几(这是为与来客谈话用的)。里面是梁漱溟的卧室,里面存放着更多的书籍和文稿,一张简易的木板床。……还有一个小饭厅,里面放着一台电视机。梁漱溟偶尔也看电视。”
“……当然,他依然吃素,喝白开水。”
艾恺:“您为什么长寿?”
这个问题有些冒昧,梁漱溟毫不介意,“我长寿,并有一个较为康健的体魄,在于面对那些往往使世人心烦意乱的飞石冷箭时,能够泰然处之。”
艾恺眼里的梁漱溟,“大大的光头,像钢一样深邃宁静的眼睛,倔强不屈的嘴唇,低沉但是坚定的声音,所有这一切塑造出了一个安静的、沉着有力的形象。……他那由于沉静而发出圣洁光辉的风采使人感到仿佛置身于‘一尊菩萨像’前。”(艾恺《最后的儒家》)
“一尊菩萨像”,艾恺记录下的这五个字,让我想起梁漱溟写下的两句诗:“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
拒绝融化的冰
梁漱溟少有大志,对人生问题(人应该怎样活)和社会问题(中国应该向何处去)追寻不已,进而加入同盟会反抗晚清政府,也曾热心于社会主义。然此间,他忽然“厌恶并轻视人生”,陷入苦闷,几度欲自杀。
也许,“快乐的增长只能伴随着痛苦的增长才能得到”。1916年,苦闷中的他,偶然遇到佛经,顿感倾心。他发现,“拨云雾而见青天,舍释迦之教其谁能淑?”他借鉴西洋学说,阐述佛家理论,作《究元决疑论》,见赏于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