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桌上的菩萨(2)

北侧一张床,又窄又硬,是当年用“搁在两条长凳上的几块硬板合成的”。东侧一张三屉桌,桌前摆着一把磨得发光的藤椅。一个木书架挤在角落里。从北窗进来的光,上下午没有什么变化,先生执笔写字,不致损害目力。

书桌上,放着先生用过的茶杯、烟缸、笔架、笔筒、钟等物件,书桌左角立着一盏煤油灯。夜深了,“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飞虫乱撞”,有时“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风物依然,只是藤椅空着,先生没在这“老虎尾巴”里。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先生写作倦了,搁下笔,到外面去散步了。

1924年至1926年,在这逼仄的、八平米大小的“老虎尾巴”里,在这盏煤油灯的光晕下,先生以那支“金不换”毛笔,写下《野草》、《华盖集》的全部及《华盖集续编》、《坟》、《朝花夕拾》、《彷徨》中的部分作品,印行了《中国小说史略》、《热风》等著作,翻译作品二百余篇。

在先生书桌上,我看到一尊观音菩萨,在一个小镜框里。

先生是与佛有缘的。

许寿裳曾写道:“民三(1914年)以来,鲁迅开始看佛书,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

在1914年的《鲁迅日记》中,先生记录下他购买的八十余种佛教书籍,其中有《释迦成道记》、《金刚般若经》、《发菩提心论》、《大乘起信论》等。

1915年7月,先生逐句校对佛教寓言集《百喻经》。为母祝寿时,先生委托金陵刻经处刻印《百喻经》一百册,前后捐款洋六十元。印成后尚有余资六元,又拨刻《地藏十轮经》。

1916年,先生购买《净土经论》、《妙法莲华经》等,并以十三个晚上抄录《法显传》。《法显传》记述着东晋高僧法显为求取佛经,渡流沙、越葱岭、泛沧海,舍身求法的事迹。

1936年,先生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对于舍身求法的僧人法显、玄奘,先生认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

先生与佛教结缘,并非始于1914年。先生幼年时曾拜长庆寺住持龙师父为师。1936年,已享盛名的先生写下《我的第一个师父》,回想那位“半个世纪以前的最初的先生”,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无论谁,都称他为‘龙师父’”。

先生书桌上的观音菩萨,是梁启超之子、后来的著名古建筑学家梁思成考察河北正定大佛寺时所拍摄的。回到北京后,梁思成拜访鲁迅先生,这张照片作为礼物留在这里。

这尊观音,头戴宝冠,项饰璎珞,帔巾下垂,她右腿屈起,搁于左腿之上,右手搭左腕抱住右膝,头微右侧,身略前倾。这一姿势,与凡人无异,因此,她最易让人亲近。这尊观音菩萨,因与殿中的主佛释迦牟尼相背而坐,被称为“倒坐观音”。先生非常喜爱这尊观音,赞其为“东方美神”。

——问观音缘何倒坐?因众生不肯回头。

先生知道,正是因为众生不肯回头,所以菩萨才发愿救度人心。

先生自问,救度人心应该走哪条路?他试着给出答案,“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行走在柏油路面上的人,很难理解先生当年披荆斩棘的艰辛,以及那血淋淋的代价、找不到路时的彷徨。

先生决意不再做那个时代的彷徨者。他想,人心沉迷时,善意的劝慰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于是,他决定作“狮子吼”,来振聋发聩。

先生以金刚怒目的方式关注民生,以菩萨低眉的心肠写救世的文章。

先生书桌上的菩萨,一直在他抬眼可及的视线里。

因此,先生知道,虽然自己在孤独地行进着,但并不孤单。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