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桌上的菩萨(1)

先生以金刚怒目的方式关注民生,以菩萨低眉的心肠写救世的文章。

北京市西城区阜成门内宫门口二条19号。

游人稀少,鲁迅博物馆很安静。

我低头看了看印在参观券上的先生照片。

先生浓密的眉毛与胡须,是我所熟悉的——童年记忆中,村中代销点有一张先生的版画像,父亲曾指着先生像下的两句诗,一字一顿教我读:“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先生浓密的眉毛与胡须,就这样刻进我的记忆。先生左侧有一团红色的光在照耀着,很有意趣,先生是当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发起人之一。先生举着右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1881—1936,先生生卒年份;一句话:“倘能生存,我当然仍要学习”。

下雨了。

稀稀的雨滴落在水泥砖砌过的地面上,一点两点,像在计算院中有几多游人。

我们快步走进陈列厅。

楼上楼下,陈列着先生的生平、著作、书影、语录、照片。陈列厅里很安静,有三五个人,伫立着仔细地阅读着展板上的文字,都静静地,静到侧耳谛听时入耳的便是他人的呼吸。间或有脚步声自上而下,如投石于水,击起涟漪,但很快涟漪歇去,宁静依然。

这里展示的,是先生世界的一部分。当然,先生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从小处说,先生及其著作,依然是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从大处说,已经成为全球文化世界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鲁迅故居,在陈列厅西侧,坐落在博物馆西北角。

青砖整齐,丝毫没有留下时光打磨的痕迹。青砖围墙外,还保留了宫门口西三条的一截胡同。

鲁迅故居像博物馆腋下夹裹的一个方盒子,油过、漆过,再做旧。或者像一部用灰布作套包裹起来的线装书。

雨停了。流云罅隙间,偶尔露出阳光。

站在拱形门下,一道阳光照亮迎面照壁的一角,像书中一个作记号的折角。

那前一位读者因为偶然有事,折一下书角,放下书,匆匆离去。我有缘遇到这本书。于是,展开这折角,走进这书的深处,漫游在字里行间。

这是个看似寻常的四合院。院里有两株白丁香,先生手植的。牌子上标着种植日期:1925年4月5日。

八十多年过去,这两株老树依然枝桠繁茂。

“北京暖和起来了;我的院子里种了几株丁香,活了;还有两株榆叶梅,至今还未发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在给友人的信中,鲁迅写道。

先生心绪似乎好起来了。

这两年间,他心力交瘁。1923年8月,刚刚迁出八道湾,先生大病了一场,失眠、发烧、咳嗽,甚至吐血。

半个月前,二弟周作人、弟媳羽太信子与先生发生冲突,进而兄弟决裂。

搬出八道湾,先生租住在西城的砖塔胡同。鲁老夫人也要搬出八道湾与大儿子同住,可砖塔胡同的房子太局促。于是,先生带病四处看房,连跑数月,终于决定买下阜成门内的六间旧房。

房子太破,无法居住,先生亲手操办房子改建事宜。从1923年10月到1924年5月,改建完工。从房屋设计到拟订“做法清单”,从请瓦工、木工、油漆工,到“看卸灰”、“买玻璃”,都是先生自己经手办的。

这个家,分为前院和后院。

前院:南房三间,是藏书室兼会客室;东西小厢房各一间,东厢原为女工住,现为小陈列室,先生手绘的房屋设计图在这里展览着;西厢原为厨房,现在是故居工作人员的办公间;北房三间,左侧鲁老夫人住,右侧朱安女士住,中间堂屋是起居间、餐厅,向北伸出一块,即如“凸”字突出的那一小方块,是先生的卧室兼写作间。在北京,这延伸出的一块,叫作“老虎尾巴”。

北房西侧,有一截小过道,通往后院。

后院是一个十多平米见方的小院。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的《秋夜》,这样开头。后院墙外的一株枣树和另一株枣树,现已无存。倒是先生信里提到的“不知死活”的榆叶梅,依然苍劲蓬勃。

在后院,隔着屋后的大玻璃窗,我仔细地观察这“老虎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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